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城中之城 | 上頁 下頁
九五


  大海有療愈的作用。尤其晚上,一眼望不到邊際,天與海,都是茫茫,黑暗中混作一團。沒有方向,人成了宇宙中不知所終的一點。只看得見星星。海風撲面而來,鹹鹹的,混著腥氣,還有冰冷的石頭味——應該是拍打著礁石而來的。海浪聲忽遠忽近,忽輕忽重。沒有節奏也是一種節奏。那瞬的感覺是,人像被什麼包裹著,明明是赤膊上陣幕天席地,卻連毛孔都有種被關照的滋味,輕輕拂著。仿佛有人在耳邊低語,或是撓癢癢。像嬰兒在母體裡,便是不見天日也不打緊,自有自的徜徉。從頭到腳都覺得充盈。愜意得莫名其妙。

  程家元說,其實是他甩了胡悅:「我提的分手。」

  「不想讓她難做,」陶無忌懂意思,「所以搶在前頭當惡人。」

  「別搞得像很瞭解我似的。」程家元嘿一聲。

  「曉慧那個新男友,我見過照片,他們看著挺配。」

  「結婚要是請你,你去不去?」

  「去。在酒宴上偷偷開瓶最貴的酒,讓那男的心疼得沒法入洞房。」

  兩人都笑,挓挲手腳躺在沙灘上,一動不動的。

  程家元說趙輝找他談過一次:「浦東機場衛星廳三期融資招標,他帶隊,點名讓我寫方案。」陶無忌一怔:「大項目啊。」程家元點頭:「經理也找過我了,叫我這陣子別的不用管,只盯這一個項目就行。」陶無忌問:「你怎麼說?」程家元道:「我說再考慮考慮。」

  「浦東機場衛星廳是配套上海發展的大工程,是世界最大的單體衛星廳,市領導非常重視,做成了就是幾十億的大單。這種機會放過了,以後不見得再有。」陶無忌停頓一下,「——趙總應該是好意。上海話怎麼說來著?挑儂上山?」

  「『挑儂上山』不是這個意思。」程家元糾正他,「不是好話。」

  「挑儂發財?」

  程家元點頭:「差不多。」

  浦東機場那個項目,顧總是上周交給趙輝的。「你辦事,我放心。」趙輝應承下來。衛星廳計劃2019年建成,為浦東開發三十周年獻禮。前兩期融資,S行都排在後面,這次是勢在必得。還有一樁,W航空公司並購巴西機場,S行已經介入,但據悉某國外投行也蠢蠢欲動。論經驗,S行把握不大。「這種跨國並購,S行還沒真正做成一次。成不成就看你了。」顧總開玩笑,「都是民航業,跟飛機杠上了。」趙輝得令,當天便湊了個班底,大致與「上海1號」那次相同。另外提了兩個新人:程家元、錢斌。

  「做生活都有點兒牽絲攀藤。」業務部經理實話實說。

  「年輕人嘛,多給機會,多向老同志學習,才能進步。」

  趙輝那瞬腦子裡忽冒出「造星」兩個字,想了半天,才記起是蘇見仁說的。人不在了,承諾依然要兌現。相比前陣子,趙輝最近竟愈來愈平靜了。也不知怎的,人一松,想做的事反倒多了。按說這兩個項目不接也可以,單憑「上海1號」一樁,也夠光榮到退休了——他竟不假思索便接了下來。「想做點兒事情,」他對吳顯龍道,「不光為自己,為家裡人,為幾個小的,也為S行。往大裡說,也希望上海越來越好,國家越來越好。」

  「你境界比我高。」

  吳顯龍幾句話在嘴裡含了半天,還是說了出來:「阿弟,這幾天我想了又想,顯龍集團現在是到生死攸關的地步了,股票天天跌,拆東牆補西牆,好幾筆融資都出問題,眼看著就要關門大吉。本來呢,讓它自生自滅也不是什麼問題,但我就是不甘心。我跟老天爺鬥了一輩子,還沒出生就在鬥,孃孃起初不想要我,吃墮胎藥,又跳又蹦,可我還是生下來了。我不甘心,不到最後一刻,我絕不甘心。——最後一次,阿弟你幫我最後一次,好壞只搏這一記。這次過後,我保證再也不來煩你。」

  「這一記」是指徐家匯一幢三十層的寫字樓,七八年前建成,幾乎是空關。目前與一家跨國酒店集團在談,準備將其中二十三個樓層改建成五星級酒店。此外,江浙好幾處爛尾樓也將同時改建,商場或是酒店,還有分時度假公寓。吳顯龍給趙輝講他的一系列計劃,步步為營,精打細算,講到後來鼻頭都亮了。他像個老小孩,一口氣始終是憋著。身體再差,精神頭兒總是足的。像他說的那樣,跟老天爺鬥。趙輝有時候也可憐他,又有些不解,無兒無女,這樣拼又是為誰?像一道複雜無比的數學題,sin(正弦)、cos(余弦),又是開根號又是求冪,結果到後來竟是個「0」——白忙一場。

  趙輝沒接口。吳顯龍懂意思,便不再往下說。愈是好兄弟,愈是要留餘地。也不冷場,徑直談東東的事。吳顯龍問:「決賽畫什麼,定了沒有?」趙輝笑了笑,伸一根手指,戳在自己胸口上。吳顯龍道:「畫你?」趙輝道:「也不知畫成什麼樣子。」

  他說東東畫好後,沒給任何人看,便寄了出去。「孩子一大,便管不住了,只得由他。」

  「反正你底子好,美男子一個,也不怕。」

  「那種抽象派也麻煩的,畫出來哪裡還像人?」

  趙輝瞥見吳顯龍失落的神情,藏在笑裡。像女人沒塗勻的粉臉,面兒上浮著一層,有些突兀。他不容易,趙輝也不容易。忍住不看、不聽,硬下心腸只是插科打諢,顧左右而言他。別人倒也罷了,偏偏是吳顯龍。趙輝心裡也粗粗替他算過,翻身要多少數目。老阿哥是有些豁出去了,像賭博的人,愈到後來愈是膽大。趙輝想勸幾句,又覺得既然幫不上,多說只是觸人家心境,便隻字不提。從東東又聊到蕊蕊。吳顯龍問蕊蕊眼睛最近怎樣。趙輝說,蠻好。吳顯龍說:「蕊蕊好,你才好。」趙輝說:「沒阿哥幫忙,我們都好不了。」吳顯龍說:「你幫我更多。」兩人嘴上竟越來越客套。愈是這樣的話,有口無心,反而愈是說得利落。趙輝最後一聲「阿哥」出口,聲音竟有些發顫,與眼下的氣氛不符。

  「阿哥,我最近常常想起小時候的事。那時候條件不好,但日子過得蠻愜意。」

  「小時候覺得愜意,那是以前,現在你再去過過看。」

  「等再過幾年,我退休了,你也退休,我們一起住到鄉下去,肯定也愜意的。」

  吳顯龍朝他看,半晌,笑得有些淒然:「我沒那個福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