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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回到家,陶無忌看手機,一連串未接電話,除了苗徹、蔣芮,還有苗曉慧,連打了三個。應該是蔣芮告訴她的,分手那天他一宵沒睡,高燒發到四十度。這兩天電話一直不斷,他都沒接。別人再怎樣安慰都是多餘的,關鍵還是看自己,要自我排解。剛才,趙輝這樣勸他。「我覺得自己像個笑話。」陶無忌差點兒這麼說,忍住了。那晚苗徹對他說「對不起」:「其實,我倒是越來越不討厭你了——」苗徹說到一半停下,應該是覺得這話沒名堂。放在那個時候,換個脾氣差的,促狹話就扔過去了。陶無忌也想扔,積聚了一年的情緒,不管是怨氣還是別的什麼,想全部釋放出來,否則人會瘋的。那時候罵娘應該也沒關係的。

  有人拿鑰匙開門。他猜是苗曉慧。門沒反鎖——果然是她。包放下,她遞給他一塊巧克力:「吃不吃?」他認得巧克力的牌子。大學裡,她第一次跟他說話,就是問他巧克力吃不吃。她一直喜歡這個牌子,口味沒變過。她是個念舊的姑娘,甚至有些婆婆媽媽。他曾經開玩笑,說她是傻大姐的臉蛋,老太婆的脾氣。很長一段時間內,陶無忌覺得如果他和她之間有一個人會變心,那也多半是他。她像個小妹妹那樣依戀著他,無話不說,他倆之間沒有秘密——他想到這,便覺得別樣的窩塞,比悲傷還悲傷的感覺。

  「是我不好。」她道。

  「沒什麼好不好的。」他搖頭,「這種事沒標準答案。」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她有些苦惱地說,「我本來以為會一輩子喜歡你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慢慢地就喜歡上別人了,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他朝她看。她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吐了吐舌頭。他把巧克力還給她:「我不吃。」她道:「吃吧,我多得是。」剝開包裝紙遞到他面前。他只好接過,塞進嘴裡。她沒變,還是那個單純的女孩。對於兩個剛分手的男女來說,此刻的氣氛友好得有些彆扭。她居然還向他建議:「胡悅不錯啊。她跟程家元已經分手了,你可以去追她。」陶無忌仔細辨別,確定她完全不知道胡悅暗戀他的事。「如果你願意,我也可以幫你介紹別的女孩。」她很認真地道,扳手指,向他細數研究生同學裡合適的對象,有些他認識,有些不認識。她完全抽離出原先的身份,站在一個純粹的朋友的立場上,給他擇偶的建議。某某某,家裡條件一般,可是漂亮啊,身材也性感,你們男人不就喜歡這個嗎?某某某,長相普通,父親卻是一家公司的董事長,妥妥地可以少奮鬥十年。還有某某某,性格比胡悅還要好,會做飯會織毛衣,標準的賢妻良母。——忘掉一個人最好的辦法,便是愛上另一個人,還有什麼比介紹新女友更有誠意的道歉方式呢?陶無忌又好笑又悲涼。被這樣的女孩甩掉,似乎連生氣都找不到由頭,反顯得自己心胸狹隘了。人家說了,不愛了,那又有什麼法子?便是夫妻間,說離婚也離婚了,何況只是男女朋友?「愛」是個狡猾無比的字眼,既無上限亦無下限,蜜裡調油時能上天入海,分手時便一文不值。全憑一張嘴,愛,或不愛。就那麼簡單。旁人摸不著看不見,也管不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再委屈也只得忍著,無處申訴。

  「那個男人,」陶無忌停了停,「——是不是挺好?」

  她點頭,幾秒後笑笑,又加上一句:「你也挺好的。」

  「我沒有他好。」陶無忌居然還客氣了一下。

  「差不多,你們各有各的好。」她道。把房門鑰匙放在他面前。還有戒指。

  這個夜晚,因為苗曉慧的造訪,這段戛然而止的戀情,鍍上了一層說不清的顏色。像是鐵銹色,一沉到底;又像是那種鑲滿亮片的舞臺服,光芒在表面凸起,大片大片的,看不分明。倒讓人暫時忘卻傷心了,而是陷入沉思。陶無忌想起趙輝說的:「有時候我反而盼著周圍全是壞得生蛆的人,那樣倒也乾脆了,待人做事也方便了。怕就怕人人都有一番道理,說出來也覺得沒錯。不好不壞,湊起來便成了一堆爛攤子。這時候,你恨不得有架飛碟從天而降,讓外星人抓去,那樣才好。」趙輝說這話時,一聲輕歎,搖頭,笑容卻依然清澈。他對陶無忌說,有些事情,早經歷比晚經歷要好。年輕是本錢,底子好,復原得快。老了再挨一刀,便難挨了。陶無忌說:「就跟打預防針差不多,有些針是終生免疫,越早打越合算。」趙輝微笑:「沒錯,是這個道理。」

  「我跟趙總很談得來。」苗徹向他攤牌那天,陶無忌這麼說。

  「那就去吧,」苗徹道,「真心話,不是嘲你。」

  「趙總比你有人情味,一看就很有涵養,謙謙君子。」所以說酒是個壞東西,很要命。

  「沒錯,你總結得對。去吧,我祝你一切順利,芝麻開花節節高。」

  「嘲我?」

  「說了是真心話,不是嘲你。」

  「一聽就是在嘲我。」他堅持。

  「那你要我怎麼辦?跪下來求你?」苗徹忍不住提高音量,做了個「逐客」的手勢,往外趕,「去吧去吧,哪裡好就去哪裡。我祝福你。退一萬步講,你這樣的人將來當上行長,總比那些戇大關係戶要好。我是為S行著想。所以,再說一遍,這是真心話,不是嘲你!」

  「上海人為什麼說『嘲』,而不是『嘲笑』?」他很認真地請教。

  「哎喲!」苗徹朝天翻個白眼,露出苦相,「因為上海人會過日子,能用一個字說清的,絕不浪費唾沫說兩個字。」打開門,一把推他出去,「走!」

  請的那幾天年假,原先是訂了三亞的自由行,沒告訴苗曉慧,想給她個驚喜,現在自然去不成了。自由行是預付款,不能改期也不能退。陶無忌想了一圈,去找程家元:「有興趣嗎?」程家元皺眉:「兩個男人——」陶無忌道:「雙床房,問題不大。」

  「慶祝雙雙被人甩?」程家元問。

  「隨便,想慶祝什麼就慶祝什麼,」陶無忌提醒他,「酒店錢我出,機票你自己買。吃飯和景點,我們一人一半。」

  淡季,前臺升級到海景套房。陶無忌事先發了郵件,說是求婚紀念日。酒店做了蜜月佈置,床上用玫瑰花瓣鋪了個大大的心形,浴缸裡放滿水,也撒了花瓣,旁邊是巧克力和香檳,房間裡都是五顏六色的氣球。兩人都有點兒發蒙。程家元問陶無忌:「不是說雙床房嗎?」陶無忌反問:「不花錢住套房,你有意見?」

  頭天晚上居然還送了情侶套餐。露天座,海風將粉色帷幔吹得一陣陣飄起。牛排也是心形的。周圍俱是一對對情侶。侍應生點蠟燭時,有些詫異地朝兩人看,酒差點兒倒出來。陶無忌說他是第一次住這麼好的酒店,「居然是跟你」。舉杯與程家元一碰:「草蜢有首老歌,《失戀陣線聯盟》,知道嗎?」程家元說:「知道。」陶無忌說:「失意的人,要團結起來。」程家元不解:「團結起來,把那兩個女的揍一頓?」

  「跟女的沒關係。就男的和男的。」

  「別再男的和男的了,」程家元朝旁邊瞥一眼,「人家眼珠都快掉出來了。」

  陶無忌拿過餐巾,忽地起身,在程家元臉上抹了一把:「看你,吃得嘴邊都是醬汁。」驚得程家元差點兒摔下椅子,一把奪過餐巾:「你幹什麼!」

  「今天怎麼不穿那件紅的?」陶無忌重又坐下,一臉正色,「我喜歡你穿紅的。」

  程家元嘿的一聲,停了停,翻個白眼,逼尖嗓子:「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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