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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陶無忌想像著苗徹知道後的神情,忍不住一陣激動。那刻該是有些悲壯的,眼淚也要掉下來的。他從未想過會和一位長輩生出那樣惺惺相惜的情誼來,而且還是苗曉慧的父親。有時他覺得苗徹是老天爺派來磨煉他的,像《西遊記》裡那些菩薩、尊者,便是幫忙也不肯好好的,變這變那,非讓人兜個大圈不可。但為人真正是沒話講的。這半年來,陶無忌打心底裡敬重苗徹,更生出幾分感同身受。苗徹的想法,他竟能完全領悟到。苗徹做的事,他也不由自主跟著。嘴上不說,但心裡拿定主意,要成為像苗徹那樣的人。

  ——到底是沒拿出來。苗徹告訴他:「曉慧有新男朋友了。」他聽了一怔,第一反應便是,老同志這招太爛。及至苗徹把微信聊天記錄給他看——苗徹說「我忍不住了,晚上跟那傻小子攤牌」,苗曉慧說「你再等等」,苗徹說「那你自己說」,苗曉慧說「那還是你說吧,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等你說了我再說」——陶無忌把手機還給苗徹,腦子有些亂,臉上倒是掛著笑,嘴裡不由自主地開始胡說八道:「你們說的壓根兒不是這事,別以為我看不懂。我又不是傻子,騙不了我。苗總您老這麼棒打鴛鴦,有勁嗎?您非要曉慧嫁不出去才罷休?」苗徹又翻出一張合照,苗曉慧與那青年並肩站著,手挽手,臉貼得很近。

  陶無忌看也不看,頭別向另一邊。苗徹湊近了,還沒說話,陶無忌竟把耳朵捂住:「您什麼也別說,說什麼我也不會信。我自己去問曉慧。」那瞬便想站起來就走。但沒動。反倒更從容了,倒酒,吃菜,心裡想的是:「不能走,走了就僵了,中計了,成真的了。」一口酒喝得太快,喉嚨一緊,全吐了出來。苗徹倒了杯水給他,剛喝進去又吐出來。陶無忌喉嚨竟似不聽使喚,完全不能吞咽。強自抑制著,還是笑,鼻子一酸,眼圈跟著紅了。心裡嘿的一聲,低下頭,又去拿酒,被苗徹攔下:「我給你叫車。你先回去。」他不依,較勁似的,坐著不動。苗徹扶他起來,懊惱得很:「是我不好,我沉不住氣,其實應該讓曉慧自己說的。你們倆的事,我一天到晚這麼起勁做啥!」陶無忌搖了搖手,只是不動。苗徹停頓一下,忽地用力將他拽起來:「走,回去吧!」去拿手機準備叫車,手一松,陶無忌整個人癱在地上,醉了的模樣,手憑空抓了兩記,又落下,無力地。苗徹朝他看了一會兒,歎口氣,也跟著一屁股坐下來,沉默半晌,在他肩上拍了拍,有些哀傷:

  「長痛不如短痛。我是為你好。」

  三十

  世界最大的單體衛星廳——浦東機場衛星廳三期融資、W航空公司並購巴西機場,這兩個項目趙輝竟不假思索便接了下來。「想做點兒事情,」他對吳顯龍道,「不光為自己,為家裡人,為幾個小的,也為S行。往大裡說,也希望上海越來越好,國家越來越好。」

  國勝基金的上市答謝酒會,在市中心一家五星級賓館舉辦。顧總和趙輝都在被邀請名單裡。S行多年的合作夥伴,公募或是私募,行裡一大半基金都是與國勝合作。老總姓于,四十出頭,卻已是這行的老人了。國勝連著幾年銷量排在全市前三,穩穩的一線基金公司。

  顧總與于總很熟,一直在角落裡聊天。趙輝到餐檯拿飲料時,瞥見吳顯龍從門口進來,揮了揮手,叫聲「阿哥」。吳顯龍走近,拿了杯飲料,朝那邊努嘴:「小于快拜顧總當爹了吧?」趙輝笑笑。吳顯龍朝四周看看,壓低聲音:「不是S行,國勝現在也就是個三線小公司,別說上市,連吃飯都難。」趙輝道:「人也是聰明的。」吳顯龍道:「聰明人多了,還要看膽子大不大。」趙輝停頓一下:「老薛膽子也大。」吳顯龍道:「那就剩最後一條,看運氣了。這世界不管什麼行當,到頭來全是靠天吃飯。」

  趙輝知道吳顯龍對國勝有點兒心結。當初他在青浦貸的那幾筆,全是通過國勝發售定向基金。上面指定的,沒的選。國勝有一陣資金鏈不穩,差點兒關門跑路,好不容易才穩住。違規那些就不提了,也不止他一家如此,人人心知肚明,不說穿罷了。吳顯龍上了年紀,對那些太張揚的人便有些看不慣。尤其在這人手裡也吃過苦頭,幾億險些打水漂,還落個不明不白。過去的事不提了,這行的規則是,永遠捧著強勢的,好壞不論。但終歸心有餘悸。面兒上還是一團和氣,否則也不會來參加酒會。

  于總見到他,立即迎上來:「多謝吳總捧場。您氣色不錯,越來越有范兒了。」于總是北京人,一口地道京片子。

  「最近野山參吃得有點兒多。」

  「哎喲,那也不行,秋天了,您當心上火。」

  「沒事,上火了再吃西洋參。做我們這行,都是先管眼前太平,後面的事,走一步算一步,見招拆招。你懂的呀。」吳顯龍笑笑,見不遠處有熟人,打個招呼,過去了。

  離開時,趙輝在樓下遇見陶無忌。原本說好讓陶無忌也來的,但他沒進去,只在大堂等著。趙輝特意向顧總介紹陶無忌:「就是審計部的那個孩子,去年分來的。」顧總說了些鼓勵的話:「趙總跟我提過好多次,把你誇得天上有地下無,早就想鄭重見一回了。小夥子越長越精神了。」趙輝奇道:「您見過他?」顧總道:「救人那次,倒吊在二十三樓的,不是他嗎?網上還有照片,各種角度的。我還點贊了。」幾人聽了都笑。

  送走顧總,趙輝問陶無忌:「為什麼不進去?」陶無忌道:「我在樓下等著就行。」趙輝看他:「現在不像我們那時候,年輕人多見見大場面,多認識一些人,沒壞處。」陶無忌道:「我知道,您是為我好。」趙輝笑了笑:「我是單相思。『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陶無忌坐趙輝的車回去。外面下著雨。今年秋天雨水特別多,連著幾周都是滴滴答答。一場秋雨一場寒。趙輝忽說起李瑩,說她並不是他第一個女朋友,在她之前,他交往過兩三個。「早來的未必就是對的,分開也不見得是壞事,是給合適的人騰地方。」他朝陶無忌微笑,不再往下說。陶無忌猜他已經知道了。與苗曉慧正式分手不過幾天工夫,行裡便傳開了,被視作一樁攀高枝的典型失敗案例。陶無忌說:「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避開趙輝的目光,笑笑。趙輝停頓一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他給趙輝看手機裡的視頻——趙輝與吳顯龍在車裡說話的那段。趙輝驚訝的神情在臉上蔓延開,還未說話,陶無忌已飛快地把視頻刪了。兩人沉默著。空氣有些凝結。趙輝乾咳幾聲,問他要不要喝水。陶無忌說不用。他便自己拿了瓶水,擰開,抿了一口,還是乾咳,喉嚨有些難受,什麼也咳不出來。陶無忌說:「您在前面放我下來就行,我從後門進去,省得您繞了。」趙輝說:「繞一段沒事。跟你多聊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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