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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可洋相竟也是出在這個樓盤。上周,2號樓頂層複式失火,燒死了女主人和一對五歲的龍鳳胎。現場消防器材不規範,消防栓沒水,加上小區綠化妨礙了消防車輛,一場普通的火災足足持續了三小時才被撲滅。這事一度上升到微博熱搜榜首位。男主人在失事樓下設了靈堂,無數人前來弔唁,鮮花擺滿小區。輿論矛頭直指顯龍集團。吳顯龍處理危機公關也算有些經驗,這些年大大小小的樓盤,各種事情也經歷了不少,但這次比較棘手。網上那對龍鳳胎的照片,粉妝玉琢,可愛到了極點。女主人也才三十出頭,很溫婉賢淑的模樣。帖子下的幾萬條評論看得吳顯龍心驚肉跳,那幾日連門都不敢出,生怕斜地裡一個汽油瓶扔過來。那戶的男主人做玉石生意,家道殷實。事發第二天,蘇州分公司的負責人便上門拜訪,賠償金額提到一個相當高的水準,人家理也不理,表示絕不接受私下賠償,只要顯龍集團公開道歉,給個說法。吳顯龍自是不會答應。企業公開道歉,那便等同於下跪討饒,露了怯,今後在這行便再也抬不起頭了。只是該打點的還是要打點。各級機構,還有媒體。官家不出面,媒體不發聲,任他吵到天邊去,也是無用。老百姓興致來得快,散得也快。吳顯龍想通這點,便只是裝聾作啞,再不放在心上。

  事情一樁接著一樁。青浦那筆基金還是前年做的,用了些手段,直接轉到天鵝島項目下。後來項目黃了,錢也打了水漂。資金鏈斷了接,接了斷,早忘了哪筆是哪筆了。本來算好兩年期限一到,便從別處挪些過來,誰知屋漏偏逢連夜雨,火災那事後,公司股票連著幾個跌停,西藏南路那個在售的樓盤也大受影響,算下來損失了八九億都不止。吳顯龍頭都大了,想來想去,只有找趙輝:「兄弟,想想辦法。」

  青浦那事,照規矩下一步便是走法律流程。國有銀行,信譽是頭一條,金額再高也是剛性兌付,不讓客戶吃虧,也不會把事情鬧大。但啞巴虧是不吃的。告上法庭,抵押品強制拍賣,融資方征信度大打折扣,弄不好還會被央行認定為失信企業,以後寸步難行。真是那種小企業,倒閉也就罷了,橫豎也就是個死。顯龍集團到底盤子大得多,愛惜羽毛,就很難過了。加上蘇州「綠島」火災的事,被輿論推到風口浪尖,人肉搜索,兜頭兜臉來個大起底,虛的實的,新賬舊賬一起算,一棍子打死也不是沒可能。

  趙輝問起那筆基金的由頭:「阿哥你找的戴副總?」

  「前年。托了個中間人。」

  「他妹妹?」

  吳顯龍不意外。趙輝是多聰明的人,況且情況也不複雜。戴副總當時分管信貸。青浦支行的副行長是戴副總的妹夫。托人要托到點子上,光這層關係就足夠了。其實也是先斬後奏,貸款先辦好了,再去拜見戴副總。重點倒不在青浦這筆,一槍頭生意沒意思,細水長流才是王道。萬事開頭難,有了第一次,後面自然好說。妹夫違規,做大舅子的再硬氣,終究有限。妹夫是外頭人,妹妹卻是自家人。何況還不是普通的妹妹。兄妹倆年紀差了十幾歲,早年父母上班,早出晚歸,妹妹倒有一半是他帶大的。長兄代父,對這妹妹著實是疼愛。一年暑假,他帶妹妹去游泳,中途拉肚子,臨時把妹妹托給旁邊人,火急火燎解決了再出來,卻不見了妹妹蹤影。以為是沉到了水底,在場眾人把游泳池找個遍,卻不見蹤影。總算有人給了線索,說看見一個女孩自己跑到外面去了。

  再找,從下午直找到半夜,好歹是找到了——小姑娘掉到窨井裡,虧得一隻鞋子落在外頭,讓人發現了,否則真要出大事了。頭砸在窨井沿上,血出了不少,醫生說性命倒是無憂,只是今後免不了要留疤。那天父母自是百般焦急,哥哥更是自責到極點。後來果然留了疤,從耳際到前頸,蜿蜿蜒蜒一條。便一直留長髮,大熱天也是披著。腿不知怎的,竟也有些一高一低,成了跛腳。雖不致影響生活,到底是難看。找對象的標準因此降了三分,更不敢耽誤,大專畢業便匆匆嫁了,還是嫁到郊縣。妹夫原先在郵電局上班,嫌錢少活兒多,去求大舅子,調到S行。戴副總看在妹妹的分上替他辦成。這人會鑽營,十來年工夫便升到支行副行長。做事風格與戴副總有些不對路,也不好十分勸他,畢竟是親戚,也怕妹妹多心。顯龍集團那筆貸款,戴副總起初並不知情,後來妹夫說要給他引見個人,架勢有些隆重,只得去了。

  吳顯龍至今仍記得那天見面的情形。「他真的跟你很像呢。」他對趙輝道。

  「戴副總是我很敬重的人。」趙輝緩緩道。

  「是個好人。」吳顯龍歎息。他說那天戴副總基本沒吭聲,只他妹夫一個人穿插全場。「這個癟三。」吳顯龍這麼評價姓張的。六十萬現金,嶄新的票子,裝在一個考克箱裡,這人沒怎麼遲疑便收了下來。貸款也批得很快。吳顯龍這些年打過交道的人太多了,幾個回合便能掂出分量。這人屬於骨頭輕的。安吉一套小聯排,掛在戴副總妹妹的名下,手續都辦妥了。那頓飯是試金石,也是透個底,木已成舟的意思。下一步就該是錦上添花才對,你好我好大家好。當著外人的面,戴副總自是不會說妹夫,連責備的眼神也沒一個。自始至終沉默著。又像在思考。不喝酒,也不怎麼吃東西。

  「我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吳顯龍對趙輝道,「誰知過了兩周,我單獨請他喝酒,他竟然同意了。——你猜是什麼原因?」

  「跟他妹妹有關?」

  「沒錯。姓張的見沒下文,便吵著要離婚,這女人捨不得,去求她哥哥。她說她無論如何不會離婚,還說如果離婚了,她就去找爸媽。她爸媽早在七八年前就相繼去世了。」

  「這女人,是戴副總的死穴。」

  「沒人能滴水不漏。」吳顯龍歎了口氣。

  趙輝沉默片刻。「——阿哥,我現在的辦公室,以前是戴副總的。我常常站在窗臺前,想,他怎麼會真的跳下去?千古艱難唯一死。換了我,不會有他那種勇氣。」

  「這種事,不必向他學習。」吳顯龍開了句玩笑,卻也是有些蒼涼的。這當口兒談這個,其實有些不合適,悲劇色彩忒濃了。凡事都有成有敗,運勢也是有高有低。倘若受到些挫折,便往那處想,真是什麼事都做不成了。趙輝會說到戴副總,也正常——把自殺的前任抬出來,封吳顯龍的嘴。朋友之間其實也是見招拆招,有時比普通人更難做,很無奈。何況這人還真是與他有關,他造的孽。五十多歲便沒了,也實在是剛硬。始料未及。這陣子吳顯龍被人罵造孽,耳朵幾乎起老繭了。無數人在網上指名道姓地罵:「吳顯龍,去死吧,下地獄吧!」公司每天都要扔掉幾麻袋匿名信,如果拆開,上面問候他祖宗十八代的,應該也不在少數。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個個如此,逃不脫的。倘若今晚不提戴副總,話還好說些,到這步,當真是難講了。站在趙輝的角度,吳顯龍猜他會從戴副總妹妹聯想到蕊蕊,小姑娘將來找對象,只怕也是樁難事。好與不好,關乎一生一世。

  周琳廚藝愈來愈有長進,買來螃蟹,與年糕一起炒,放生抽與冰糖,最後大火收汁,紅紅亮亮一大盤。連保姆都說「周小姐在,我要下崗了」。蕊蕊嫌吐殼麻煩,周琳便替她把蟹肉剝出來,放在湯匙裡蘸了湯,一口口喂她,見趙輝搖頭,便道:「人家眼睛還在康復期。」趙輝反問:「吃螃蟹要用眼睛?」周琳嗔道:「怎麼不用?難不成像你這樣爛嚼一通?」又道,「小姑娘眼睛要養養好,將來有的是地方要派用場。最起碼選老公就要擦亮眼睛。」趙輝點頭:「那倒是。」問她公司裡最近有什麼情況。周琳停頓一下:「你阿哥這陣子有點兒發急。」

  趙輝懂她的意思。周琳的投資公司是名副其實的「通道公司」,顯龍集團旗下幾乎所有的子公司都通過她來融資。她提供擔保,協助搭橋。基本上,吳顯龍的每一筆融資,都牽扯到她。「天生的公關材料,自己人不用,可惜了。」吳顯龍當初這麼對趙輝說。檯面上的理由,惜才重才,怎麼說都合適,也好聽。沒事便沒事,倘若有事便完全不同,刺啦一下,把表面那層剝開,只留個赤裸裸的核。人情話、場面話、悄悄話、心裡話……統統過濾掉,剩下的只有大實話,卻也是最不好聽的——拉住周琳,他趙輝便走不脫,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好兄弟一條命,趙輝覺得,這也沒什麼。人人都要拽根救命稻草,他本就是吳顯龍最親近的人。天底下的事若都這樣剝皮拆骨地看,那便一樁也經不起推敲了。相比過去,趙輝現在竟愈加豁達了,看人看事,面兒放得更寬,也更能覺出人生的不易。像小時候喜歡走「上街沿」,寬不過兩三寸,手臂張開,走得顫悠悠,一不留神便失去平衡。那種抖抖豁豁的執著,差之毫釐失之千里的局勢,雖是玩笑,卻也透著辛苦。趙輝是知道其中艱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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