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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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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浦之行比想像的要複雜一些。倒並非審計上的事,主要是壞了一筆五億元的基金,到期兌付不出,客戶沖到支行理論,鬧得很凶。審計組在樓上,聽樓下亂得跟菜場似的,高音喇叭循環喊著:「搶錢啦!殺人啦!救命啦!」聲嘶力竭,也不知是誰想出來的。幾個女同志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郭處叮囑她們:「管好自己。現在不好好查案,壞賬在你們手裡漏掉,過幾年人家鬧起來,只有哭的份兒了。」大實話,也有威懾力。再過一陣,便有知情的人打聽出來,那案子是兩年前的,算起來似乎與死去的戴副總也有關。眾人更是不敢再提。關於戴副總的事,至今仍是個謎。傳聞倒有各種說法,為名、為利、為女人,無非是那些老套路,竟從未坐實過。連具體涉及哪幾樁案子,也只有極少數核心人物才知道,其餘俱是編故事,比說書的還精彩。 青浦支行有些狼狽。審計組是欽差大臣,眼皮底下出這岔子,雖說是過去的案子,終歸難看。行長姓張,四十多歲,當了六七年副職,上個月剛剛轉正,跟郭處有點兒交情,吃飯時便湊上來聊天,東一句,西一句,其實是探口風。陶無忌也在邊上,郭處給兩人介紹:「張總。陶無忌。」那人打個哈哈:「我算什麼總啊——」朝陶無忌看一眼,笑笑,「久仰大名。」陶無忌覺得這笑容有些曖昧,記不清幾時與他有過交道,嘴上客氣道:「張總。」 晚上,支行邀審計組去青浦當地的劇場看文藝演出。區文工團的班底,熱鬧為主,檔次一般,聯歡會性質。陶無忌本來跟一個同事坐一起,那人看了半場,有事先走了。過了片刻,旁邊又坐下一人。看去,竟是張行長,白天穿的是工作服,晚上換了套淺咖色西裝,粉色襯衫配格子領帶,皮鞋鋥亮,還噴了香水。陶無忌隱約聽人提過,張總平常注重生活品質,穿衣著裝比較考究。「草臺班子,入不了市區來的同志的法眼。」他眼望前方,陶無忌怔了幾秒才明白這話是對自己說的,只好客氣道:「我是小地方人,到大上海來,看什麼都是好的。」半是調侃半是自嘲。「我知道,你是山東人,」他道,「財大畢業。你們這屆分到S行的不少。」陶無忌道:「也不算多,加上我四個。」他嗯了一聲:「都是人才。」 陶無忌覺得,跟這人說話有些莫名的彆扭。敵意不似敵意,親切不像親切,還是少搭理為妙。張總道:「我當年也想考財大,差了十幾分,志願沒填好,一捋到底,進了大專——」手機振動一下,有消息,他拿起來看。陶無忌瞥見他拇指上戴了一枚碩大的寶石戒指,男人戴首飾倒也少見,目光又掃過他袖口,熨得筆挺有筋,金色的袖釘熠熠發光,甚是顯眼。陶無忌不覺一怔。他繼續道:「你們這屆有個小姑娘,姓胡還是姓吳——」陶無忌提醒他:「胡悅。」他道:「沒錯,胡悅——你們熟嗎?」陶無忌道:「一般。」他笑笑,神情更是曖昧:「真的?」 陶無忌不再吭聲,瞥見他頂上一頭烏髮,髮際線太過涇渭分明,邊界像拿尺畫出來似的,那般烏黑濃密,大片大片地鋪將開來,反倒假了,戴帽子的感覺。陶無忌心裡一動,閃過胡悅那句「其實是個禿子」。此時,臺上越發熱鬧了,應該是接近尾聲。紅紅綠綠、男男女女,唱的唱,跳的跳,笑得燦爛無比,光打在人臉上,五官凸顯了,但因一個個俱是如此,反倒成了千篇一律,機器人似的。音樂聲震得人耳膜發顫,硬生生造出一派花團錦簇。臺下眾人卻依然安靜坐著,連神情也不曾變過,只相距不過幾米,便像是脫節了,中間隔著幾百個朝代似的。 又過了兩日,審計時忽聽旁邊人大叫一聲:「不會吧!」說浦東支行出事了,給眾人看朋友發來的視頻。手機拍的,鏡頭晃得厲害:一個戴眼鏡的中年婦女去拽櫃檯裡的年輕女職員,邊拽邊喊「儂只死女人,勿要面孔的狐狸精」,那女職員用手護住頭,勉強招架,樣子很狼狽。旁邊幾個工作人員趕過來勸,因對方是女同志,又不好很用力,反倒處於下風。 陶無忌只看了幾眼,便認出那女職員是胡悅。「去年跟你差不多時間分進來的小姑娘,是吧?」旁邊人推他一下,問道。他含糊應了聲。一會兒,那鬧事女人的身份也被搞清楚了:「青浦支行張總的夫人。」眾人還來不及驚訝,那人又加上一句,「戴副總的妹妹。」 陶無忌猶豫了許久,要不要給胡悅打電話。朋友圈上傳得沸沸揚揚。程家元應該也知道了,問他自然不合適,問當事人也不合適。陶無忌把手機握了半日,外殼都握熱了。打開微信,與胡悅最近的聊天記錄是「朋友生日」那天的。他問她:「生日派對熱鬧嗎?」她回答:「還行。」他又問:「壽星喜歡金色袖釘嗎?」她回了個大大的笑臉。 「如果需要找人說話,儘管開口。」猶豫再三,他發了這條過去。 半晌沒回音。陶無忌坐在座位上,看表,晚上九點差一刻。同事們都回招待所了,偌大的辦公室裡只他一個。他對著電腦,文件鋪開,卻什麼也沒看進去。又過了片刻,手機響了,胡悅發了個地址過來,是離青浦支行不遠的某個茶室。 「有空嗎?聊聊。」 陶無忌很快到了那裡。人很少,燈光昏暗。胡悅坐在角落位子,戴著口罩。陶無忌走過去,坐下。茶和小食已點好了。只陶無忌面前一個杯子。「我不喝,」她指指口罩,「有點兒感冒,別傳染給你。」陶無忌嗯了一聲,沒忍住:「下手這麼狠?」 她知道他誤會了,把口罩摘掉給他看,臉上完好無異。「我一直護著臉。你從視頻上應該看到的。」陶無忌只好點頭。她又戴上口罩。「這樣隔一層,像戴個面具,自在些,否則待會兒有些話說不出來。你知道的,我這人比較怕難為情。」她竟還開玩笑。他忙道:「你說。」 「還記得告解亭的小故事嗎?你告訴我的。」胡悅停頓一下,歎口氣,口罩朝外略微凸起一塊,語氣在刹那間變得異常鄭重,「今晚,你就是我的告解亭。」 二十八 趙輝沉默片刻。「——阿哥,我現在的辦公室,以前是戴副總的。我常常站在窗臺前,想,他怎麼會真的跳下去?千古艱難唯一死。換了我,不會有他那種勇氣。」 吳顯龍這些年建了不少樓盤,最鐘意的,是蘇州的「綠島」。兩年前落成,十來幢高層,走環保風,時下流行的「低碳建築、科技住宅」。外牆大理石幹掛,內園綠樹成蔭。臨著太湖,湖景一覽無餘。當年還創了個單日銷售量的紀錄。「綠島」這名字有兩層意思:一是環保、綠色,二是他生母的名諱裡有個「綠」字。吳顯龍幼時常聽鄰居喚她「綠yɑ」,起初以為是「綠雅」,後來才知是「綠芽」。曾問過她為何叫這個「芽」,她說老早人取名哪兒像現在這麼講究?尤其女孩,都是張口便來。她自己也是瞎猜,或許出生時有誰正在擇綠豆芽,便得了這名,也未可知。吳顯龍叫了她一世孃孃,自始至終那個「媽」字未出口。憋著氣,也不知是對誰。算起來孃孃也是受害者,撇開舊社會男尊女卑通房丫頭那層不提,她竟是一天好日子也沒過上。做小做妾,當牛做馬,落下一身病,四十出頭便沒了。總算是死在老宅。她說她一輩子都在這房子裡,沒出過上海,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如何。吳顯龍把這話記著,給樓盤取名時,一下子便定了「綠島」,幾乎是下意識的。照孃孃生前最喜歡的一套淡青色旗袍,式樣上稍稍改些,定做了幾十套給售樓小姐當工作服。宣傳海報上也是一位穿旗袍的清秀女子,倚在廊下,面前一杯茶、一本書。人淡如菊、山水入畫。「綠島」兩個字是吳顯龍自己寫的,從小練字,童子功扎實是扎實,但到底並非專業。之前那些樓盤都是重金請的名家墨寶,唯獨這次,他想親自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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