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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爸爸也一直在思考,思考怎麼生活、怎麼做人,思考怎樣才能讓你和姐姐過得更好。」

  昨晚,趙輝這麼對東東說。小傢伙在外面晃蕩了兩個禮拜,曬得皮膚黝黑,總算是回來了。周琳去長途汽車站接的他。這段時間他只與周琳聯繫。周琳給趙輝看她與「趙公子」的微信聊天記錄。「你兒子像個詩人。」她抿嘴笑。趙輝認真看東東那些信息:「我想去遠方,可是腳下好像被什麼絆住。我聽見我爸在叫我,還有我媽,雖然她走的時候我還小,但我居然聽到了她的聲音,你說怪不怪?」「我畫畫的時候經常想,這世界是什麼顏色?是五顏六色嗎?畫上好像是的,但真實的世界不是。我一直有個疑惑,我眼睛裡看到的紅色,在別人眼裡也是這個顏色嗎?會不會只是叫法相同,而看到的卻是完全不同的顏色?也許別人眼裡的綠色,才是我看到的紅色?」還有一次,他問周琳:「你瞭解我爸爸嗎?」周琳回答:「對自己所愛的人,有時候不必完全瞭解,只要信任就可以。」他發個「撇嘴」的表情:「唯心主義。」周琳道:「心是騙不了人的。退一萬步講,要是心真的被騙了,自己是覺察不出的。別人不說,你就一輩子不知道。所以要想幸福,就信自己的心。沒錯的。」

  「你才更像個詩人。」趙輝說周琳。

  父子倆在書房裡談到深夜。其實也沒那麼多話,大部分時候是沉默。男人間的對峙、質疑、坦誠、思考。從那幅畫開始。

  「你真的托他向美院的老師引薦?」東東問。

  「對。」

  「人是誰撞的?」

  「不是我。」

  「但是跟你有關係?」

  「有。」

  趙輝做好被追問下去的準備。誰知東東竟打住了。

  「爸爸,」小傢伙低著頭,聲音有些低沉,「我相信你。我的心告訴我,我爸爸是個好人。所以,我相信你。」

  趙輝本來認為這次談話會是一次父子間的鬥智鬥勇,像為油畫填色,某些地方加重,某些地方一筆帶過,左擋右支中殺出一條險路。至少對他來說是如此。但那刻,他看到自己的眼淚落到手背上。可笑的是,他臉上居然還帶著為人父者專屬的表情,矜持、端嚴,或是別的什麼,似是隨時準備對兒子曉之以理。他沒料到自己會哭。他此刻的模樣,與他的心情一樣矛盾。東東說完那句,站起來。趙輝下意識地也跟著站了起來,有些倉皇的——門就在旁邊,怕兒子一走又是兩個禮拜。與此同時,他覺出某種壓迫感,兒子的身高已明顯超出自己,肩頭也寬了許多。真正是男人間的對峙了。五官還有些稚氣,卻也是充滿生機的。

  「我決賽畫什麼?」東東忽問他。

  趙輝停了停:「你自己定吧。這方面我是外行。」

  「給點兒建議。」

  「要不,還是畫你媽媽?」

  「——再看吧。」東東考慮了一下,「反正還有時間。」

  吳顯龍再來找趙輝,是一周後。青浦的事已壓了下去。短短幾天,整個人竟似又老了七八歲。兩人到分行附近的一家飯店。趙輝去趟洗手間,回來時見他在看手機,眉頭緊蹙,額頭上溝溝壑壑。瞥一眼,應該是在看微博。吳顯龍也不瞞他:「那對龍鳳胎的爸爸,開了個微博,粉絲有幾百萬。」趙輝哦了一聲。

  「每天刷一遍,就當是電療。」他道,「能治病,也能吊精神,比喝咖啡強。」

  「阿哥,你要保重身體。」趙輝是說他臉色太差。

  「我沒結過婚,也沒有孩子,」吳顯龍道,「但我可以想像那個爸爸的心情。我請了一支頂尖的律師團隊,找他的漏洞,還買了幾千個水軍,黑他的微博。但我自己也註冊了個號,每天為這人點贊,甚至還在評論裡支持他,我說:『希望你好好的,吳顯龍那個渾蛋,老天會收拾他的。』奇怪的是,我這麼說了以後,心裡舒服極了,血壓也下去不少,好像真的有種同仇敵愾的感覺。阿弟你不曉得,其實我很討厭我自己,從小就是。我是個多出來的人。老天給過我很多次機會自生自滅,但都沒成功。我一直有這種感覺,現在活的每一天,其實都是多出來的。我今年六十歲,按十六歲死掉來算,我多活了四十四年。」

  「你十六歲,我七歲,那年你把我從火裡救出來。」趙輝回憶道。

  他點頭:「沒錯。」

  趙輝為他的杯裡續上茶:「阿哥,我們都上了年紀了。想開點兒,身體要緊。」

  「老薛進去也有小半年了。」吳顯龍忽然說到薛致遠。趙輝點頭:「五個月不到。」吳顯龍歎道:「致遠信託當年多風光啊,說敗落也就敗落了。這個圈子裡的人,都是在跟老天賽跑。趁老天爺眼開眼閉,一路到終點也就罷了。倘若老天爺認真起來,一個也逃不脫。」

  趙輝不語。吳顯龍像個累到極點的人,反有種頹廢的亢奮。通常這樣狀態的人,喜歡說一些總結性的話,仿佛看透世情,絮絮叨叨,說自己,也說別人。一會兒又回憶過去。他說孃孃要是在世,一定不喜歡他經商。「她不識字,最佩服有學問的教書先生。不過她也說了,我生就一副賊骨千千(方言,意為賊兮兮,不正經)的模樣,老師是肯定當不成的。最好是學一門手藝,或者當醫生,走到哪裡都餓不死。我孃孃是老派人。」趙輝道:「老派有老派的好,新派也有新派的好。」吳顯龍搖頭:「你這話說了等於白說。」趙輝笑笑:「阿哥天生是發財的命。」

  初秋的雨日,比黃梅天還要邋遢。地上濕得打滑。毛孔黏膩得令人心煩。撐不撐傘倒無所謂了。水汽像女人用的保濕噴霧,兜頭散落下來,雨露均沾,逃無可逃。吳顯龍說想散步,趙輝便陪他。兩人沿著陸家嘴綠地,緩緩地走。吳顯龍說起青浦那筆基金:「搞定了。還是那個癟三。」趙輝點頭:「哦。」吳顯龍忽然笑了笑:「你總是這樣。搞不懂你是早就知道了呢,還是不屑於多問。」趙輝道:「都不是。阿哥反正會說下去,我只要豎起耳朵聽就行。」這話有些佻皮。吳顯龍又笑了笑:「我偏不說,吊足你胃口。」

  認識青浦張行長,還是吳顯龍的一個「小朋友」幫的忙。小朋友比吳顯龍小了好幾輪,算是忘年交。「男的女的?」趙輝問他。吳顯龍一笑:「這不重要。」他說和這小朋友很投契,一見如故,除了相識的地方容易讓人誤會,其餘都非常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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