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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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蕊蕊去配了眼鏡。裸眼視力是0.6,戴上眼鏡就完全不成問題了。眼鏡的款式是蔣芮挑的。蕊蕊問父親:「好看嗎?」趙輝點頭:「好看。」他開始給女兒報一些補習班,基礎英語、計算機入門、普通邏輯學、名著賞析。蕊蕊表示不太感興趣,但被他硬逼著去了。逍遙快活一陣,現在是時候回到現實了。將來的路還長。趙輝對女兒沒什麼要求,不必很出色,但至少要過得像正常人。該上的課、該看的書、該懂的道理,一樣樣都要補上。趙輝問女兒:「將來想成為怎樣的人?」這問題竟是從未有過地深遠。蕊蕊想了半天,回答:「像爸爸一樣的人。」趙輝摟著女兒,又是欣慰又是感慨。瞥見她手機屏保上與蔣芮的合照。「寶貝,你應該多接觸社會,多認識一些朋友,」趙輝對女兒鄭重道,「你慢慢就會曉得,這世界上有意思的人,遠比你想像的要多得多。」 老關、老馬出事後,一些客戶到浦東支行鬧,貸出的錢拿不回來,原本是私人關係,走地下通道,現在見情況不妙,便賴銀行,說自己不知情,是被誑了。更有一兩個難纏的,仗著有些背景,竟鬧到分行,橫幅在門口一拉,「國有銀行侵佔私人資產」,雖是無理取鬧,卻有殺傷力。服務性行業最怕這個,便是惹不了大事,終歸難看。顧總把支行劉總罵一通,好說歹說,將這幾個客戶安撫下來,分別瞭解情況。等於是把那案子重提一遍。其中一筆一億的,正是趙輝拜託老關,貸給顯龍集團下屬的一個子公司。二十萬現金,裝在一個小箱子裡,直接交給老關。起初他還不收,趙輝硬塞在他手裡:「親兄弟明算賬,有來才有往。」因是私下交易,相關資料文件都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那人是老關一個二十多年的老客戶,剛入行便認識的,稱兄道弟的關係,個性有些馬大哈,貪圖利率高了五倍不止,想著又是大銀行的人,還能出什麼岔子?一億元直接打過去。誰料到底是出了岔子。事後聯繫那家公司,說要提前解約,把錢拿回來。對方自然不肯。這客戶便有些慌了,再聽身邊幾個朋友嚇唬,說:「這樣的事常有發生,到後來雞飛蛋打血本無歸,溺水的人都要抓根稻草,你還不趕緊抱棵大樹?」他這才一咬牙,賴上了S行。「業務跟S行沒關係,但人總是你們S行的吧?兒子在外面犯錯,我找老子評理,難道不應該?」 趙輝把這事跟吳顯龍提了。吳顯龍表示問題不大。「白紙黑字,說好兩年本息歸還,現在才幾個月?告上法庭都是他輸。」又加一句,「這人交給我,掀不起什麼浪頭。」是寬趙輝的心。果然,不出三天,這客戶便撤了橫幅,也不再提還錢的事。「蘇州一個餐飲業老闆,做盒飯生意起家的,這幾年發展得很快,分店都有七八家,」吳顯龍告訴趙輝,「越是這樣,越是花頭透。都不用細查,隨便撩幾下,都是一手腥。這朋友上個月新開一家蒸汽海鮮,海鮮這東西,好自然不用說了,倘若不好,不新鮮,吃下去是要送命的。」趙輝揣摩話裡的意思,心裡已猜了個大概。雖說跟吳顯龍幾十年的交情,但他的做事方式,也是近來才漸漸瞭解。上周市郊一塊土地拍賣,顯龍集團競標成功,打敗好幾家一線的房地產公司,爆了個冷門。媒體爭相報道,「新地王面世」。 趙輝替吳顯龍算,外環邊的地段,以這樣的高價拿下,真有些離譜了,樓板價也要四萬多一平米,將來造的樓盤,至少七萬才能保本。競標前,有意向的公司不少,但到正式競標時,只剩下兩三家,顯龍集團是不戰而勝。關於內情,趙輝知道得也不多,有一家大公司,據說本來是勢在必得,結果在競標前一天,被國土資源局用央行大數據查出,買地資金中使用了杠杆,強制退出。 相比前兩年,現在土地拍賣的條件愈來愈苛刻了,價格高,限制多,還要現場競報公司自持商品住房的面積。拆東牆補西牆那套,在技術上已經很難過關。「小公司根本玩不起,要麼傍大腿,要麼搞點兒名堂。」吳顯龍話裡有話。顯龍集團論規模,只在一線與二線之間,臺上硬拼成問題,便把精力都放在臺下。該打點的、該孝敬的、該巴結的、該往死裡踹的…… 吳顯龍做事細緻,連媒體的統發稿都親自過目,措辭分寸,標題是什麼,卡在什麼時間點……厚積薄發,一擊即中。前陣子分行在談某跨國主題公園的項目,顧總把這塊交給趙輝。S行與另一家銀行競爭得很激烈,都使了全力,前景不明。吳顯龍出面,找到市里分管這項目的一個副局長,一起吃了頓飯。「你只管在前面用力,後面的事,我替你擺平。」吳顯龍這麼對趙輝說。果然,不久,項目便定了S行。這是趙輝當上分行副總的第一場勝仗。眾人都說趙總果然是趙總,幹得漂亮。趙輝心裡明白,這樁與過去自是不同,又問吳顯龍細節如何,若有人情花銷,該他來才是。吳顯龍只是微笑。他對趙輝說:「我從小便懂得一個道理:世事險惡,若不拼盡全力,便無路可走。」 週末,周琳約了蘇見仁吃飯。「日本料理好不好?」電話裡徵詢他的意見。蘇見仁沉默半晌,歎道:「我真不想吃這頓飯。」話雖如此,人到底還是來了。靜安寺一家出名的日料店,好不容易訂到位子,只剩吧檯。兩人並排坐著,她把菜單給他:「你點。」他推回去:「隨便。」她便隨意點了幾樣,又問他:「梅酒還是清酒?」他指指手裡的茶:「這個就行。」 「不用替我省錢。」周琳還是點了梅酒,把菜單交給服務員,「我現在薪水不錯。」 「趙輝對你好嗎?」他看著她,忽道。 她笑笑:「你這是明知故問。」 他有些沮喪:「沒錯。否則你今天也不會叫我出來了。」 進入正題前,周琳借用趙輝的一句話作為開場白:「他說:『老蘇這人,我倒是小看他了。』」她用開玩笑的語氣說出,好消減些話裡的棱角,「這說明我們趙總還是不老到,我可是從來不敢小看你的。」抿嘴一笑,為蘇見仁倒上酒,「老虎不發威,是老虎的涵養和氣度,誰把他當貓,誰就是笨蛋。蘇公子,我說得對不對?」 「是啊,全世界就數你最老到、最聰明了。」蘇見仁無可奈何地搖頭。 周琳建議他移民:「現在有錢人都往國外走。」蘇見仁苦笑:「我算有錢人嗎?」她道:「你不算有錢人,誰算?」蘇見仁停頓一下:「趙輝的意思?讓我走?」周琳又笑:「他什麼意思也沒有。今天跟你見面也是我自己的想法,跟他沒關係。我是替你考慮,留在上海不見得會開心,倒不如移民去國外。好多國家都要坐移民監,你不缺錢,又有時間,在哪裡不是一樣逍遙?為老婆孩子鋪好路,過幾年把他們也接過去,多好。」 「你倒是替我想得周全。」 「我是怕你吃虧——」周琳遲疑了一下,朝他看,「在我心裡,你就像我親大哥一樣。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就是天生混日子的命,吃喝玩樂,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別人都羡慕不來呢,可你非要去攪渾水,和那些人玩心眼兒。大哥,我說句老實話你不要生氣,你真不是這塊料,玩不過他們的,分分鐘被他們弄死。」 「他們?他們是誰?」蘇見仁忽然抬頭,有些嘲諷地問道,「包括你的趙輝嗎?」 周琳停下來。「某種時候,」她緩緩道,「這個『他們』有可能也包括我。」 兩人沉默著。蘇見仁把臉埋在掌心裡,繼而雙手順著額頭向上捋去,眼角吊起,帶動川字紋,熨斗似的,臉有些變形。他連做幾遍這個動作,忽地,有些哀傷地說: 「我是個失敗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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