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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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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顯龍教東東練字。王羲之的《樂毅論》,小楷拿來練鋼筆字,勁道、架勢都再合適不過。東東學東西其實挺快,唯獨練字靜不下心。吳顯龍說自己也是從小被逼著練字:「肘子下面放塊海綿,插滿縫衣針,一掉下來就被針紮。毛筆字比鋼筆字難得多,光握筆的姿勢就要練大半年,看著輕巧不著力,旁邊人偷偷過來拽筆,卻無論如何拽不掉。這才是稍具火候。不像你現在練字,忒功利,就為了把字練漂亮,高考作文能加點兒印象分。」 吳顯龍與東東親近,說話便也隨便,與當下的教育理論也是背道而馳,勸他不必把精力都放在學業上,「把腦子讀僵了,成不了大器」。趙輝聽了笑道:「他的興趣已經夠廣了,阿哥你這樣講,保不准他明天就曠課去西藏。」吳顯龍道:「好啊,他哪天走,我陪他。」周琳也在,五人一起吃飯。吳顯龍自己帶酒,通常是兩瓶,一瓶喝完,另一瓶給趙輝留下。紅酒或是白酒。趙輝本來沒有喝酒的習慣,這陣子陪吳顯龍喝得多些。吃完飯,周琳帶孩子們進房間。兩個男人繼續說些閒話。吳顯龍問趙輝:「好不好?」趙輝懂他的意思:「反正孩子蠻喜歡她。」 吳顯龍笑:「孩子是喜歡,你是愛。」趙輝也笑:「一把年紀了,當不起這個詞了。」吳顯龍道:「楊振寧八十多歲都找到真愛了。」趙輝問他:「八十多歲還能找到真愛,阿哥你怎麼不找一個?」吳顯龍笑笑:「不是不找,是找不到,再說也沒心思。」趙輝道:「阿哥心思都放在賺錢上了。」吳顯龍停頓一下:「不賺錢,我就什麼也不是。你該懂的,我最怕『什麼也不是』。」趙輝沉吟著:「那邊又寫信過來了?」吳顯龍搖頭:「那倒沒有。這一陣也不怎麼聯絡。兄弟間都跟陌生人差不多,何況又隔了一代?叫我叔叔,聽著就汗毛倒豎。馬路上隨便一個小孩叫我叔叔,都比這自在些。」 吳顯龍是說美國的那些親戚。偶爾信件來往。父母早過世了,大哥也病逝了,兩個姐姐沒消息,剩下一個二哥、一個三哥。也只是看過照片,大半倒是從網上查的資料。一個是律師;另一個從政,當過議員。都退休了。下一輩的子侄,好幾個在經商,祖上底子擺在那裡,也是勤勉的。最出挑的一個,排進世界五百強,有私人飛機。現在過了黃金期,但聲勢還在。吳顯龍不太談這些,偶爾跟趙輝聊起,也是一筆帶過的口氣。唯獨一次,「最艱難那陣,孃孃想問他們討一些,我死活不肯,說寧可討飯,也不找他們。實在過不下去,大馬路上搶錢包,就算給關進去,至少也餓不死」。那樣惡狠狠的,都不像他了。 趙輝懂他的心情。被一大家子遺棄的感覺是要命的。像漏下的一枚棋子,孤零零的,沒名堂。童年時,他是孩子王,後面跟著一堆小弟小妹,對他服服帖帖。他坦言喜歡這種感覺,被人圍繞著,又踏實又窩心。成年後卻是只戀愛,不結婚。「我怕看見兒孫繞膝,」他半開玩笑地道,「不敢看,像一種諷刺,時時刻刻提醒我,我是個沒人要的傢伙。子孫滿堂,我沒那種福氣,也不想要。」趙輝覺得這種想法似乎偏頗,但也沒法勸,畢竟不是當事人,說什麼都是虛的,站不住腳。 吳顯龍誇讚周琳,「是個能幹的女人」。趙輝知道是指以周琳名義開的投資公司。顯龍集團旗下好幾家子公司都與之關聯,一方面提供擔保,貸款方便些;另一方面互相運作,以現金支取方式掩蓋信貸資金的走向,還能協助籌集搭橋還貸資金。用途多,又靈活,是個百寶箱。「也只有周琳這樣八面玲瓏的個性,才吃得住。」後面這句其實不該提,但都是自己人,又正得意,便也漏了出來。趙輝聽了,只是笑。 「到哪裡還不是一樣幹活兒?」他幾次問周琳,周琳都這麼回答,末了加上一句,「幫你做,感覺更好些。」趙輝細辨這話,公司是吳顯龍出資的,他一文錢未投,何來「幫你做」?她自是知道吳顯龍的用意,套住她,便是套住趙輝。面兒上,她是幫吳顯龍,其實是不讓趙輝為難。趙輝連抱歉的話都不知該怎麼說。公司的事,她說得不多,隔一陣挑幾樁重要的拎一拎,分寸拿捏好,交代清楚,讓他心中有底,卻又不加評述,免得給他壓力。他看在眼裡,便愈加愧疚。周琳挑個日子,又搬回他隔壁。趙輝道:「其實,租出去倒可以多筆收入。」周琳懂他的意思,是邀她搬來家中同住,心裡暖意融融,嘴上打趣:「距離產生美懂嗎?女人貼上門,就不值錢了。等著吧,我要吊足你胃口。」 許久不曾碰的舊玩意兒,趙輝這陣又撿起來。除了他家裡沒人會下圍棋,便自己一個人,左右互搏。二十年前有一陣迷上邁克爾·波頓,從箱底翻出老唱片,抹去浮灰,坐在沙發上聽,音質性感得讓他起一身雞皮疙瘩。花盆空了許久,以前種過不少植物,唯獨蘭花從來沒有,金貴難養,又耗時間。前幾日吳顯龍送了兩株過來,一株十三太保,一株綠墨,都是名種。他放一株在家,另一株放在辦公室。書也是許久不曾看了,自己買的,朋友送的,擺在書架上厚厚一摞,泡杯咖啡,隨意抽一本。時光是會打結的,這片刻鬧中取靜,幾乎能聽見流轉的琴弦似的聲音,清透澄明。倒不完全是消遣的意思。心境也是有節奏的,一張一弛。愈是往裡收的節奏,愈是要調得舒緩些,將每一步都看得清晰。太快的話,容易錯過。 那天,在電梯口遇見苗徹,聊了幾句。說到那樁案子,趙輝道:「有人促狹我。」——這便是承認了。苗徹不吭聲。趙輝又說了句「身不由己」。猜想接下去的局面會令人難堪,都做好準備了,誰知竟沒有。電梯先到二十五樓,苗徹說聲「再見」,在他肩上一拍,下去了。電梯鍵上的「39」閃著幽森的光。趙輝按下「關門」鍵。兩扇門緩緩合成一面鏡子,映出他有些茫然的臉。一顆心沒著落,渾然使不出力,像此刻懸在半空的電梯。 錢斌隔一陣便過來,也學乖了,「彙報工作」,進門便是這句。聽這人說話有些費力,別人三言兩語說完的事,他要繞上半天,找不准重點。臉上還不能顯得不耐煩,否則他見了更慌,說話便愈是牽絲攀藤。眉一直蹙著,放在女孩臉上,添些意韻,男人這副表情,多少有些彆扭。這次是說蔣芮的事:「我跟他不熟——」趙輝道:「誰一見面就熟?」他道:「也談不到一塊兒。」趙輝心裡嘿的一聲。蔣芮前幾日去業務部報到,趙輝事先叮囑錢斌,照顧著點兒。其實也是順口一說。錢斌也是初來乍到,性情又那樣,便是照顧也有限。況且這「照顧」有兩層意思,除了字面上的,更要緊的是「看住」。蔣芮的個性有些張狂,聰明人要「看住」「吃牢」,不然容易出事。 錢斌是那種很容易給自己壓力的人,但也有好處,至少很重視趙輝的話。老關、老馬的情況,若沒有他,趙輝也挺被動——分行和支行畢竟隔了幾條橫馬路。總體來說,這孩子做事還是仔細的。所以說薛致遠眼光不差,身邊放這樣一個人,自有他的用場。老薛入獄後,錢斌去探過幾次,趙輝只當不知。對老東家這樣,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到底是老師的兒子,再怎麼庸庸碌碌地長大,身體裡流的血是不會騙人的。趙輝有時候想,便是為了老師,也要好好栽培這孩子。一個他,一個陶無忌,趙輝是願意花心思的,一步一步,扶他們走得更穩當些。前者是道義,後者是緣分。相比之下,對陶無忌更喜歡些。就像老師當年,那麼多學生裡,唯獨對他最器重,應該就是緣分。 蔣芮的那三十萬消費貸,沒到期,被陶無忌逼著先墊出來,上午說的,下午就要。沒辦法,他找了家小財務公司,把錢先填上。利息是按天算的,每天手機上都有短消息,金額用大寫的紅字,看得心驚膽戰。問陶無忌借了三萬塊,也已是兜底了。本想再問程家元借,到底是不好意思開口,自己當年也追過胡悅,算小半個情敵,拉不下臉。家裡人也指望不上。走投無路,他竟跑去找趙輝,也是豁出去了。實話實說,錢都在股市裡,拿不出來,裸照被高利貸捏在手裡,利滾利,拖一個月就是翻一倍,到時候就算股票天天漲停板,這世也是還不清了,光屁股遲早被人抖出來,沒面孔做人,只好去跳黃浦江。趙輝聽得倒有些好笑了。火急火燎的情節,到這青年嘴裡,抑揚頓挫,竟像在說書了。問他是哪幾隻股票,蔣芮說了代碼。趙輝上網立查,清一色攔腰一刀,更是好笑:「你怎麼還?幾時還?」蔣芮嚅囁半晌,說不出話。趙輝一揮手:「算了——賬號給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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