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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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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支行到分行,步行不過二十分鐘。兩人抖抖地過去,自忖大限將至。趙輝叫助理倒了兩杯咖啡,依然只說些客套話,諸如勞苦功高、春泥護花之類,完全不提其他。兩人忐忑,猜想便是有事,按程序也該支行先處理,不至於直接捅到分行。但若是沒事,趙輝與他倆又無交情,這麼請上門閒聊家常,似乎也說不通。咖啡喝完,趙輝拿出一份文件,遞過去。兩人接過一看,是份貸款申請報告,不由得互望一眼。趙輝說: 「這事,拜託兩位了。」 老關看那份報告,寫得十分簡單,公司資質寥寥幾筆,資金用途與抵押物也是語焉不詳。「趙總,」老關遲疑了一下,「這份報告,好像——」瞥一眼趙輝,竟不敢往下說。老馬耿直些:「您在分行業務部辦,不是更方便?」趙輝道:「我調來分行時間不長,浦東支行是老東家,到底熟悉些。」老關沉吟道:「您也知道,現在貸款這塊不像以前,我們送上去,審批部過不了,也沒用啊。」趙輝微笑:「要是簡單,我也不來找兩位了。論經驗,還有業務水平、辦事能力,我對兩位是信得過的。當然了,行就行,不行也沒什麼——不勉強。」 送走二人,趙輝給吳顯龍打了個電話,說問題不大。那頭道:「別給你惹麻煩。」趙輝嘴巴動了動,出來的卻是「不會」——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了,怔怔坐著。通常自己跟自己較勁,總是很痛苦。但也有個適應期,像是耐藥性。蘇見仁金表那次,真的是難受得想死。到錢斌那次,就好很多。這次就更自如些。剛才對兩人說那番話時,他忽想起薛致遠,差不多的口氣,他趙輝更親切些,走的是軟刀子路線——趙輝愈這麼想,愈忍不住苦笑。不笑就真有些駭然了。過去常聽人說身不由己,覺得不過是托詞,自己的路,如何自己做不得主了?現在才深深懂得其中的意思。 吳顯龍那天也是隨口一提,「要真為難,就算了」。他說沒事——便是有事,也說不出口。仿佛後面有雙手,按住頭往前推,嘴一張,那句話便出來了。水到渠成,再自然不過的。三天兩頭喝醉的人,再說自己酒精過敏,大腳裝小腳,別說人家,自己也覺得做作。趙輝心裡歎了口氣,走到窗臺前,為那株龜背竹澆水,瞥見遠處黃浦江彎彎繞繞,間中高樓林立,從這個角度望去,既是看客,又是身處其中。「上海1號」的地基已打了大半,鋼筋層層疊疊,硬邦邦直逼逼,中國第一的模樣似已隱隱可見。別樣的層次感,蓄勢待發的。他記得,那次財經雜誌上的標題便是《「上海1號」,成就金融NO.1》。記者是湊趣、捧場。 那時他竟也有些得意。男人到了一定歲數,說完全不在意NO.1什麼的,也是假話。做「上海1號」時拼了全力,滿腦子俱是效果圖雲頂上那層。下頭是實打實,到了頂上,又是影影綽綽的感性。卻也是畫龍點睛,好或不好,都在那一筆了,做人做事都是如此。李瑩說當年陸家嘴只是單薄的一塊,巴掌大的生活圈,簡潔明瞭,雖不致破敗,相比江那頭,到底格局小得多。那時她家旁邊便是爿煙紙店,再走去幾步,是勞動劇場,幾分錢一張票,場子從未坐滿過。公交車坐一站路,便是浦東公園,裡面綠化不錯,有個「宇宙飛船」,當時算是極刺激的項目了。沒有隧道,過江全靠輪渡,碼頭上鐵絲網攔著這邊去那邊來的人。一聲汽笛,船員用粗繩鉤住,門徐徐打開,兩邊俱是行色匆匆。——倏忽幾十年過去,江上依然船來船往,頂著碩大的廣告牌,頭重腳輕。高樓此起彼伏,形態萬千。竟是望不見人,完全淹沒在這宏大情境中。連陪襯也稱不上。仿佛那些龐大的鋼鐵傢伙才是活的,自己長腳,自己動彈,自生卻又不滅。仿佛初時便矗在那裡,冷冰冰看著眾生。像畫,更像是中子彈爆炸後的殘景。看久了,會生出些懼怕來。三十九樓的視野,更是雪上加霜。腳不著地,心便是空的。無能為力的感覺。 他忽想到戴副總,那天應該也是這個位置,一模一樣的視角。警察調出監控錄像,戴副總在窗臺上站了大約有半小時,霍地一跳,不知怎會那般決絕。換了別人,新上任多半要換個房間,或是重新裝修一番。新副總是喝過洋墨水的,百無禁忌。趙輝也不在意這些。相比之下,趙輝心態更好些。戴副總的前任,退休前一年得了絕症,不出數月便走了。都說這房間有些邪,連著三任,俱是沒好結果。事不過三。趙輝安慰自己,說不清是豁然還是麻木。他拿出手機,在微信裡翻到「苗徹」,打下一行字: 「兄弟,上來坐會兒?」 ——遲疑一下,還是刪了。 陶無忌托了一個在會計師事務所上班的師兄,諮詢跳槽的事情。不到一周,便有了回音。這事連苗曉慧也瞞著,悄悄遞簡歷,悄悄去面試。對方公司很滿意,問他幾時可以上班。陶無忌猶豫再三,想著還是要跟苗曉慧說一聲,先斬後奏到底不妥。找個機會,陶無忌問她:「我換個工作好不好?」苗曉慧睜大眼睛:「你準備放棄,向我爸妥協了?」陶無忌連忙解釋:「不是妥協,是轉入地下,迂回作戰,讓敵人放鬆警惕。」這話更像開玩笑了。苗曉慧看了他一會兒,在他肩上拍一記:「少來,我知道你不是這種人。」 他只好再去找胡悅。慣性動作。對著這女孩,陶無忌倒是直接許多,說了面試通過的事。胡悅問:「曉慧知道沒?」陶無忌聳聳肩。胡悅道:「樹挪死,人挪活。換個環境也好。」陶無忌朝她看:「真的?」胡悅嘿的一聲:「跳個槽而已,死不了人。」陶無忌有點兒沮喪:「覺得自己像逃兵。」胡悅道:「少自己給自己下結論,不客觀。」陶無忌道:「那你來。」胡悅想了想:「叛徒。」陶無忌一怔,還未開口,她已笑起來: 「不是真的叛徒,是轉入地下,迂回作戰,讓敵人放鬆警惕。」 「曉慧說的?」陶無忌語塞。 「她只當你有這個想法,還讓我幫著勸你呢。誰曉得你已經偷偷地進村,打槍的不要,」胡悅抿嘴笑,「膽子大大的——」 「不想自取其辱。」陶無忌想起苗徹那天的話,心裡被什麼撞了一下似的,有些痛。怕在女孩子面前失態,只歎口氣,做出隨口說說的樣子。瞥見胡悅一隻手伸過來,攤開,掌心臥著一塊小玉牌。他拿起來,玉牌上雕著一尊彌勒佛,露出大肚腩,笑得沒心沒肺。 「這是我考上大學時,福利院的院長送給我的。她說:『我對你沒有任何期許,只是一點,希望你能夠像這尊彌勒佛,笑口常開。』她說這不是什麼值錢的玉,但不值錢也有不值錢的好處,就是可以一直帶著,不怕丟。還有就是,送人也不心疼。」胡悅說著,問他要來皮夾子,徑直把玉牌塞進去,「我這人比較粗線條,傻大姐一個,留著也沒用。」 「我知道,我比較小肚雞腸。」陶無忌苦笑。 「男人嘛,看著高高大大,其實都喜歡肚子裡做文章。」胡悅想提醒他「這玉牌曉慧沒見過,放心」,猶豫著,還是沒說,倒杯茶遞給他,「——如果我是你,肯定不跳槽。」 「為什麼?」 「現在放棄,之前做的都是無用功,太虧了。臉皮厚一點兒,死賴著不走,把曉慧爸爸當空氣,該幹嗎就幹嗎。你越在乎,對方就越得意。別理他,老子反正爛命一條,跟你杠上了,你女兒我也娶定了,螞蟥叮牢鷺鷥腳,一生一世至死方休,看你拿我怎麼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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