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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陶無忌忍不住笑:「姑娘,你從哪兒學的這些切口(方言,意為口頭禪)?」

  「有幾個人能畢業不到一年就進審計部?沖這點,你也不能走。」胡悅看向他,一字一句地說,「要知道,你,陶無忌,是不世出的人才,是金融界最耀眼的明日之星。」

  「實話告訴你,我出生時,房頂上環繞著五色祥雲,還飛來一隻鳳凰。」

  「怪不得!」她一拍大腿,正色道。

  陶無忌心情輕鬆許多。也是預料中的結果。胡悅強調:「有的問題,你不去想它,它就不是問題。」陶無忌說:「這是自我催眠。」胡悅道:「人生需要自我催眠。」

  沒幾天,陶無忌跟著苗徹到廈門審計。對方一個處長是苗徹的老朋友,剛見面便邀苗徹喝酒。陶無忌房間在苗徹隔壁,看文件到半夜,聽見有人試圖開自己的門,幾次提示錯誤,依然不停。陶無忌過去打開門,一股嗆人的酒味——苗徹彎著腰,手持房卡,一臉錯愕:

  「你小子,在我房間幹什麼?」

  次日早上,陶無忌從苗徹房間走出來,剛好與苗徹打個照面,叫聲「苗處」。對方黑著眼圈,兀自不太清醒:「我倆為什麼要換房間?」陶無忌照實說了。苗徹道:「其實你完全可以叫上幾個人,把我搬回去。」陶無忌停頓一下:「那時是淩晨兩點。」苗徹找碴兒:「那你怎麼不睡?」陶無忌道:「我在看資料。」苗徹無話可說了,訕訕地說:

  「這麼用功——等下會上聽你的高見。」

  早飯後,苗徹走進會議室,瞥見陶無忌已挑了角落位置坐下,面前一撂文件。「苗處。」陶無忌微微欠身。「閩南話『發揮』叫『化灰』,」苗徹道,「一會兒就看你『化灰』了。」話說得不倫不類。陶無忌撇嘴,做了個笑笑的表情。

  會上,各人提了看法。陶無忌輩分低,最後一個發言,主要是兩點。一是某些客戶通過網銀提交貸款申請,憑藉其在S行的高等級和AUM值(評估客戶在銀行產生價值的對應金額),順利通過自動審批,獲得「快貸」信用貸款。這些客戶資信水平虛高,存在作假嫌疑。2010年,某人在櫃面買了某保險分紅產品八百萬,隔幾日辦理保單質押貸款,一年後退保。但由於分行與保險公司系統未聯網,未掌握此人的質押與退保信息,也未對該客戶進行重檢和更新,使得其AUM值始終保持在高水準等級。去年此人作為財私級客戶申請「短期融e貸」三百五十萬元,貸款最終形成不良。還有一點,存在大量信用卡客戶套取高額積分獎勵現象。

  通常做法是,先在網銀系統申請並控制大量信用卡,反復存入溢繳款資金,然後在控制的抵扣率第三方支付公司商戶POS機(銷售點終端機)上進行大額虛假消費,刷卡金額清算至控制賬戶後,回流至控制的信用卡,通過循環操作,短時間內獲得巨額信用卡積分,最後通過自助渠道異地進行積分兌換,獲取加油卡、移動話費以及禮品券等。陶無忌說完,微微頷首,把文件稍稍整理、歸攏。眾人沉默了幾秒。空氣裡瞬間彌漫著某些微妙的東西。審計是細緻活兒,經驗不能少,但更講究現場勘查,看得細不細,查得嚴不嚴,幾句話一說,高下立見。通常頭一趟開會,都只是稍微拎一拎,十個人裡倒有八個連被審行相關資料都未必看完,走過場罷了。陶無忌非但已把文件看個遍,找出問題,甚至連問題的起因經過也大致弄明白了,可見花的功夫之大,通篇幾乎就是完整的審計報告,可以直接定稿的。在場那些老資格,紛紛從心底裡哼一聲,想你一個新人,倒是不客氣,這麼愛表現,二十三樓那次怎麼沒把你摔成工傷?那就一步到位了。俱是冷眼看他。苗徹在紙上記錄,也不點評,徑直道:「散會。」

  午飯後,陶無忌被苗徹叫到房間。

  「耽誤你休息了。」苗徹道。陶無忌關上門,走近幾步:「苗處,找我有事?」苗徹手一揮,指著旁邊沙發:「坐。」

  陶無忌依言坐下,瞥見苗徹手裡拿著一塊金幣,認得是S行年初在全國發行的賀歲「金雞報曉」紀念幣,重量有大有小,這塊應該是一盎司。

  「人家很客氣。」苗徹道。陶無忌停了停:「嗯。」前天下午剛到賓館,行李還未放定,被審行便送來一個環保袋,東西很全,食宿與會議安排、圓珠筆、修正液、優盤、風油精、防蚊貼,以及周邊景區的地圖、電話卡。另有一隻小木盒,打開便是一枚紀念幣,證書上有重量,剛好十克。苗徹是主審,金幣的分量自是翻幾倍。有價值,又不扎眼,小巧、隱秘,講起來還是紀念品,上面雕些花草蟲魚,風雅得很。小物件罷了,談不上行賄。

  陶無忌一股腦兒交給師傅王磊:「手榴彈,扔給您了。」王磊是個老實人,四十來歲,戴副金絲邊眼鏡,腦袋直接安在肩膀上,看不見脖子,圓滾滾很富態的一個人,業務水平一般,卻最是謹慎,信奉「平安是福」「不求有功,但有無過」。他勸陶無忌,多聽少說:「業務部你待過,曉得那裡的複雜。審計部比業務部還要複雜一千倍。我跟你講,眼睛耳朵是為自己長的,再怎麼瞎看瞎聽也不要緊,嘴巴卻是說給別人聽的,一不小心就會出錯。禍從口出。你懂我的意思吧?」陶無忌知道這師傅的脾性,一半是教徒弟,一半也是怕惹麻煩。待陶無忌倒也不錯。會後,王磊把他叫到一邊,陶無忌以為會討幾句罵,誰知王磊歎口氣,道:「你啊,還真是天生當審計的料。吃不消你。」又加上一句,「趙總蠻有眼光。」這話有些捧場的意思。

  師傅做到這種地步,陶無忌只好苦笑。分部裡人人都曉得他是趙總的嫡系。「個性像苗瘋子,後臺還硬」,這話傳到他耳朵裡,不止一次兩次了。一句話搭上兩位大佬,也不知該喜還是該憂。其實從新加坡回來後,陶無忌幾乎沒見過趙輝。講起來微信也沒加過,倒被人家說成那樣,也實在無語。陶無忌再聰明,到底還年輕,對於這層關係有些拿捏不准。領導待自己不薄,裝聾作啞好像不對,不懂事了。但真要主動貼上去,似乎也不對,輩分沒到,樣子也難看。便只得由著眾人說,不辯解也不承認。

  「現在金價多少?」苗徹忽問。

  陶無忌怔了一下:「三百多一克吧。」

  「那這塊應該有一萬多。」苗徹揮了揮手裡的金幣。

  陶無忌嗯了一聲,不知該怎麼接口,囁嚅著,迸出一句:「我的那塊上交了。」苗徹朝他看一眼:「知道。」陶無忌瞥見他神情古怪,頓時有些不踏實起來。苗徹打開旁邊抽屜,裡面一堆金幣。陶無忌只看一眼,便把目光移開。苗徹說:「都是同志們上交的。」陶無忌只好又嗯了一聲。苗徹道:「你帶頭,大家不交也得交。」陶無忌更不敢接口了。停頓一下,苗徹把手裡那塊金幣扔進抽屜,關上,鎖好,長長吸一口氣,又吐出來:

  「說說,還發現了什麼?」

  陶無忌一怔:「嗯?」

  「查到什麼就說什麼,一樣也別瞞。你師傅那套,在我面前不管用。」

  陶無忌臉紅了一下。前一晚,王磊果然勸他,審計查案也是有竅門的,老資格不必說了,便是新人,也要講究策略,在對方底細不明的情況下,說一半留一半,風頭出了,領導覺得你認真,也不至於收不了場,惹禍上身。真要怎樣,反正後面還有機會,該收還是該放,來得及掉頭。陶無忌本來沒放在心上,但禁不住王磊念經似的嘮叨,到底是新入行,師傅的話不好不聽,便把原先準備的報告按下一截,只說了十之五六。即便這樣,在王磊看來也已是太過:「你想討好苗處,也不該這麼橫衝直撞的。」行裡哪有秘密可言?陶無忌與苗處長千金私奔那段,早被炒得轟轟烈烈。甚至有促俠的人調侃說:「苗處那裡落空也沒關係,趙總不是還有女兒?」陶無忌礙著人家是前輩,不好發作,但總有些不甘,在這些人眼裡,自己竟被瞧得如此不堪,便愈加傲氣上來,不去理會,工作上加倍地用勁,想,便是領導女兒嫁不出去變成老姑娘,也不會看上你們這些廢物。

  苗徹瞥見他在發怔,敲了敲桌子:

  「說吧,還查到什麼?」

  陶無忌稍一遲疑:「有大有小,現在都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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