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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我不想看到你倒黴。希望你一直好好的。」周琳緩緩道,「——讓你夫人九泉之下,能夠放心。便是她不在,也有人能保你周全。」

  她說完停下,徑直看向他。身後一株桃樹,淺淺冒出幾顆新芽,粉嫩中透著寸寸生機,正是沁人心脾的時候。還有些稚氣未脫的倔強。她似是比前陣瘦了些,兩個肩頭直削下去,站在那裡,叫人心疼。趙輝望著她,這一刻完全說不出話來。半晌,將她的手再握得緊些。這個女人,對他竟是情深如許。——當下再無他念,只想,萬萬不可辜負了她。

  「男人報恩,有時候也會以身相許。」他想開個玩笑。當然沒有。停頓幾秒,他伸出手,將落到她頰上的一撮秀髮往耳後捋去,柔聲道:

  「你去哪裡?我送你。」

  十九

  「上海1號」的地基已打了大半,鋼筋層層疊疊,硬邦邦直逼逼,中國第一的模樣似已隱隱可見。別樣的層次感,蓄勢待發的。

  清明小長假,趙輝帶兒子去松江寫生。小傢伙最近對畫畫有點兒興趣,報了個課外班,一周上兩次,目前正在興頭上。給趙輝也畫過兩幅,一幅素描,一幅油畫。趙輝鄭而重之地挑了一幅裱起來,掛在書房。好壞倒在其次,關鍵是不能壞了兒子的興致。趙輝不是那種望子成龍的家長,對兒子向來寬待。從小學起,這孩子便興趣廣泛:喜歡搖滾,玩吉他,還有架子鼓,組過校園樂隊;喜歡遠足,初中時跟著一群驢友到百山祖暴走,回來時渾身髒臭,褲子破了個大洞,完全一副癟三模樣;有段時間還迷上烘焙,做小餅乾、紙杯蛋糕、瑞士卷和馬卡龍,成功了拿去向同學炫耀,搞砸了也捨不得扔掉,弄得趙輝有一陣天天吃烤糊的蛋糕和餅乾碎屑。

  寫生在佘山腳下。結束了眾人便去別墅吃飯。周琳買來半成品菜肴,做成滿滿一桌,倒也色香味俱全。吳顯龍也在。四人圍坐著邊吃邊聊。東東上個月底過生日,吳顯龍送來禮物——別墅鑰匙。趙輝猶豫半天,還是收下了。吳顯龍加上一句:「是使用權,不是產權,節假日過去玩玩,比住酒店好。別有心理負擔。」——是怕他彆扭。趙輝苦笑,心想,占了人家便宜還要人家反過來安撫,也難怪被老薛罵偽君子。薛致遠入獄前,一把暗器扔出去,滿天飛雨。爛攤子收拾得不容易。吳顯龍背後出錢出力,面兒上隻字不提。這些趙輝不是不知道。給蕊蕊看病的那筆錢,是趙輝最大的軟肋,紀委的人查了又查,到底還是有驚無險。

  問吳顯龍,他答得輕描淡寫:「錢能搞定的事,都不是事。」趙輝沒再問下去。猜也能猜個七八分。名利場是非圈,這方面吳顯龍比他兜得轉,有的是手段。當著他是阿哥,在外人面前就是吳總,八面威風擲地有聲,該耍心計時耍心計,該鬥狠時也要鬥狠。一隻腳踩在線上,忽左忽右,節奏分寸都要控制好。「薛致遠是前車之鑒。」那天,他與趙輝去極樂湯泡澡,這麼說。趙輝沉吟著:「——不錯。」吳顯龍又聊到周琳:「我下個月新開一家投資公司,想請她過去幫忙。」趙輝一怔:「回頭問問她。」吳顯龍道:「是個人才,別浪費了。」

  周琳問起他與吳顯龍的關係。「你若要我去,我就去。」趙輝知道周琳是詫異別墅的事。鑰匙包在盒子裡,俄羅斯套娃似的,大盒套小盒,層層疊疊。包裝紙撕開,東東嘻嘻哈哈地拆,拆到最後也有些意外。吳顯龍開玩笑:「將來你結婚,我就不送禮了。」周琳以為趙輝會拒絕,誰知竟沒有,也不問他。隔幾日,趙輝自己說起這事:「阿哥是自己人,也沒啥。」停了停,又道,「拒絕別人也要有底氣的,我現在底氣不足。」沒頭沒腦的一句。周琳細辨這話裡的意思,覺得趙輝是有些沮喪了。站在女人的角度,周琳能理解某些男人對理想的近乎癡狂的堅守,像是精神潔癖。以周琳通達務實的世界觀,遇到這類男人,通常是兩種極端,要麼嗤之以鼻,要麼就是崇拜到極點。對趙輝自然是後者。也是一物降一物,沒法子的事。上海話叫「吃死忒儂(愛死你)」。趙輝說,現在說「不」,就跟女人「作」沒兩樣,自己都覺得叫不響,沒意思。

  周琳靜靜聽著。這時候不能勸,一是難勸,二是勸了也不管用。只有等他自己慢慢消化,慢慢想通。過程會有些痛苦,像溺水的人拼命掙扎,嗆水是免不了的。倒不如放鬆,其實也沉不下去,頂多弄個一身濕。周琳愈是在乎這個男人,便愈是設身處地為他著想。「身」要保護,「心」亦要照顧好。現在和將來,方方面面都要周全才是。總之,周琳希望這個男人過得舒服。無論他怎樣,她都無條件支持。趙輝收下鑰匙,她稍有些意外,但絲毫不露,也跟著趙輝,待吳顯龍更親近些,阿哥長阿哥短。

  一次,趙輝忽問她:「你覺得我是個怎樣的人?」周琳沉吟片刻:「是個靠得住的人。」——通常男人這麼問,便說明心裡有些忐忑,不夠自信。這時候不能答得太快,顯得敷衍;也不能過分捧場,太假,反而讓人難受。最好是考慮再三,然後說句不相干的真話。趙輝果然笑笑:「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問:「那是什麼意思?」趙輝看了她一會兒:「這話不該問你,自己人,不客觀。」說著搖了搖頭。周琳猜他還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故意逗她呢。她把他的手拿過來,放在自己掌心,雙手環住。

  「我是誰啊?我周琳看上的男人,不會差到哪裡去。」

  錢斌分到浦東支行業務部,師傅是老馬。老馬帶徒弟很有些怨氣,之前程家元沒少挨他罵,但錢斌到底不同,趙總的人,再不爽也要多擔待些。掐著手指算,沒幾年便要退休,將來天下是這些年輕人的,自己連綠葉也稱不上,頂多是枯葉,混進土壤變成肥料,供養著這幫小的。老馬想到這,又忍不住悲涼。老關也是差不多的心境。兩個老對頭同病相憐,倒生出些不尷不尬的情誼來。錢斌天賦不高,與當初的程家元半斤八兩,人生得高大,性子卻軟,更加嬌貴些,打不得罵不得,剛進來便做錯一筆單子,學徒期不必擔責,俱是由老馬承下來。老馬一汪苦水,在老關面前倒個稀裡嘩啦:「真正是鐵打的師傅流水的徒兒。早曉得當初去考師範,至少每年教師節還有花和卡片收。這些年帶的徒弟,兩隻巴掌翻幾遍,一茬接一茬,吃力不討好。」

  老關歎道:「我手裡帶過的,分行副總都有兩三個。」老馬說:「忒沒勁,人家來去匆匆,我們原地踏步,到死一個科員。」老關道:「也怪我們自己,業務部這些年,哪裡摳不出些路子來?人不動就算了,心也一動不動,活該將來赤膊退休。」老關是說氣話,老馬聽了,朝他看。兩人不約而同地生出個念頭來。野豁豁了。業務部各人手裡皆有熟客,兩人是老資格了,加起來數量自是不少。客戶有大有小,資質也是有好有壞,不是存便是貸。那些人因是熟得不能再熟了,程序上也不甚在意,這邊說有個理財產品不錯,利率高,也穩當,那邊資金便徑直打過來,或是索性上門自取,再轉給需要貸款的客戶。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省了中轉,自行消化。一筆好處費抵得上幾年薪水。兩人起初還是戰戰兢兢,做了幾筆,便也不管不顧了。也實在是膽大包天,仗著熟悉行裡的規程,擦邊球打得驚心動魄。政策愈來愈緊,融資也愈來愈難,這扇偏門也是應運而開。旁邊人俱不知情,便是有些察覺,也是各人自掃門前雪,眼開眼閉。人無橫財不富,兩人得了甜頭,又是驚喜又是抖豁,心想著做一筆是一筆,真要被抓到也是天數,無怨尤人。

  一日,兩人在食堂吃午飯,忽見趙輝從旁邊過來,因是支行老領導,便起身打個招呼。誰知趙輝微笑著走近,放下餐盤,竟坐了下來。兩人本能地一驚,心跳加速。趙輝只是寒暄,問些錢斌的情況。一頓飯吃得艱難無比,好不容易挨到結束,兩人正要鬆口氣,忽聽趙輝道:

  「兩位下午要是有空,來我辦公室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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