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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掛掉電話,趙輝點上支煙,坐了一會兒。手機響了,是微信。薛致遠發來一個豎中指的表情——這人是氣急敗壞到極點了,電話最後,竟還罵了句「操你媽的」。趙輝不理會,猜想他促狹起來,也許會到師母那裡去攤牌,說那筆錢完全跟錢斌沒關係,是老趙幫著填上的。其實也不算高利貸,一個小財務公司,按銀行貸款利率的兩倍,前年借的二十萬,到今年連本帶息三十萬不到。師母動過賣房子的念頭,趙輝攔下了,說她孤零零一個人,又上了年紀,沒了房子就等於沒了底。錢斌那邊確實是趙輝做的工作:「錢我來出,你別聲張,就說是你這幾年的積蓄。」錢斌沒回過神,趙輝給他講道理,「你是老師的兒子,名義上說得通。我們誰給錢,師母都不要,總不見得讓她老人家去睡馬路。」錢斌這才照做了。師母那邊,初時自是死活不收。趙輝勸了半天,最後道:「按老法,他算你半個兒子。難得他有這片心,老師地下有知,也是欣慰的。」錢轉到錢斌戶頭,再由錢斌打給師母。師母執意要寫借條。錢斌又問趙輝。趙輝說:「收下吧,師母也是個倔脾氣。」三人去海寧倒是後面的事了,有些順理成章的意思。趙輝不提別的,對著錢斌只是勸他好好待師母:「她是你父親的妻子,對她好,便是對你父親好。」

  趙輝說這話時,瞥見錢斌的神情,三分感動,倒有七分茫然。他想,這真是個孩子呢,一張白紙。當年的事,除了髮廊那段,趙輝都說得很詳細,尤其他與老師的情分,一起吃飯,一起打球,一起看書,一起睡覺……說著說著,眼前便浮現出老師的臉,依稀是病床上的模樣,兩頰刀刻似的,眼窩深成兩個洞,目光卻是炯炯,徑直望著他,嘴角帶笑——趙輝鼻子陡地有些酸,眼前也模糊起來,沒忍住,竟真落下淚來。錢斌慌了手腳,拿紙巾給他。

  趙輝說聲「沒事」,想停下,不知怎的,眼淚止不住地流,愈加應景了。瞥見錢斌手足無措的模樣,趙輝那瞬只覺得愧疚。偏偏眼前老師那張臉依然如往昔一般慈祥,微笑著,仿佛在說:「你是我最鍾愛的學生,我希望你能過得好,過得稱心如意。」——趙輝聽到一聲歎息,也不知從何而來。心頭酸得要命。愈是這樣,愈是淚水不止,也愈是愧疚。情緒像亂成團的線頭,一言難盡,只覺得窩塞,無處消減。鋪天蓋地般,又是悄無聲息,轉瞬間,整個人竟似麻木了。

  薛致遠到底還是沒逃過。國務院剛開了全國金融會議,強調要加強金融監管,補齊監管短板。國家先後成立了國務院金融穩定發展委員會和中國銀行保險監督管理委員會,金融安全被提升到國家安全的角度。銀監會隨之發文,大力整頓信託業。真正是撞在槍口上。除了非法融資、資金整合、違規發行信託產品,還牽涉到報表造假、違規上市等多項,罰款不算,又判了三年,即日執行。判得有些重了,殺雞儆猴。趙輝聽說這事,曉得情況不妙。果然,不出兩日,舉報信便捅到S行總行——臨死咬一口,老薛是想來個同歸於盡。

  很快,北京派了專人下來徹查。主要還是之前吳顯龍那筆融資。本來錢已結清,再怎樣也無大礙,但眼下情形不比從前,事事都要認真,便是馬後炮,也要走到位。舉報信一式幾份,連中紀委也發了一份。行長又是新任,五十歲不到,正是摩拳擦掌、眼裡揉不下沙子的當口兒。底下人自然懂意思。到這地步,趙輝也徹底死心了,不抱希望,想,撤職便撤職吧,正好請假去美國接蕊蕊。

  誰知才幾天工夫,事情便有了結果——蘇見仁全攬了下來:「跟別人沒關係,金表那事,全世界都知道了,現在這又唱的哪出?也真是人走茶涼,我爸在的時候,誰見到我不是花好稻好?嘿,他老人家前腳走,我後腳就被掃地出門。怎麼,難不成還想再判我一次?槍斃兩遍?」紀委的人倒看不懂了。資料查了又查,不能說完全沒有蹊蹺,但一來證據不足,二來都有人認下了,再鑽牛角尖往死裡摳,于情於理都說不通。一封報告交上去,這案子便算結了。暴風雨來得快,去得也快。趙輝連喘口氣的空當也不給自己,隔日便去找周琳。

  「謝謝。」

  她不接他電話。他早早候在她家樓下,見她出來,上前堵住。

  「下周我和老蘇去領證。」她道,「沒辦法,女人報恩,只好以身相許。」

  趙輝不語。周琳不用看,便曉得他不會相信,加上一句:「早早晚晚的事。」說完也覺得沒名堂。上來就沉不住氣,頭個回合便是自己敗了。換個促狹的男人,俏皮話馬上扔過來:「幾時吃你們的喜酒?」趙輝自是不會,不追問,也不調侃,只是由她說。

  「謝謝。」趙輝又道一遍。

  「要說謝謝,跟蘇見仁說去。我也沒做什麼。」周琳不看他,捋了捋頭髮。

  「不止這一樁。」趙輝停頓一下,想打住,但沒忍住,問她,「——你,好嗎?」後面這句想說得自然些,但到底把握不准,「你」字一出口,聲音稍有些顫,臉上卻帶著笑,看著更怪。她應該也察覺了。只一秒,兩人之間似有什麼砰地一下,打破了,坦蕩許多。她瞥見他關切的目光,扭過頭,做出無所謂的神情。趙輝上前一步,停了停,去握她的手。她掙了一下,沒掙掉,便任他握著。她的手心有些涼。他握緊,捏了兩捏。

  趙輝剛當上分行副總時那兩筆貸款,是掛在周琳公司名下,照例是轉個手便流往別處。薛致遠的老套路。舉報信上也提了。紀委的人找周琳瞭解情況,周琳把當初公司包裝上市的事情和盤托出,薛致遠如何瞞天過海,將一家資質平平的企業做成上市公司——這招有點兒走題,但挺管用。「我和薛致遠是蛇鼠一窩,趙總跟我們不是一路人,水潑不進刀砍不入,美人計也沒用。貸款報告是薛致遠寫的,造假他最拿手。換了誰都被兜進。我在圈子裡混了這些年,論做事膽大心狠,沒人比得過他。」那人又問:「薛致遠為什麼要跟趙輝過不去?」周琳大剌剌地說:「他喜歡我,我喜歡趙總,就這麼簡單。」紀委的人倒好笑了:「拍電視劇嗎?」她道:「你們去查,我住的房子、穿的衣服、戴的首飾、開的車子,統統是誰送的。上海灘上為我爭風吃醋的男人,薛致遠不是第一個。」

  ——周琳把自己逼到一個很尷尬的局面。出賣老東家,還有提攜過她的人,這在圈內是大忌,名聲傳出去,以後便是再巧舌如簧、八面玲瓏,也不會有人睬她。拿不到融資,她這個財務公關便是廢人。沒幾日,她便自覺遞了辭職報告。她大學畢業後一直在這家服裝公司工作,老總待她不薄,她對公司也是忠心耿耿,感情很深,若非如此,也不會有之前那番事端。交辭職報告時,老總問她為什麼。她不回答,只是反復說著對不起。

  周琳心裡愈是失落,臉上反而愈是無異。她避開趙輝的目光,想要抽回手來,但被他握得緊緊的,動彈不得。她這麼做,自是為了他。但這麼面對面,等他說出一番感謝的話來,又是彆扭到極點。之前並不覺得委屈,此刻不知怎的,竟是一點兒一點兒酸上心頭。她瞥見他的神情愈來愈溫柔,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佯裝鼻子有點兒癢,拿紙巾去擦,揉啊揉的,倒把鼻尖擦紅了。聽見他道:「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她不吭聲,忽想起那天,向蘇見仁打聽李瑩。說到李瑩臨終那句「我最不放心的,其實是你」——她一直記在心裡。女人看女人,自是最準確犀利。她細細辨著這話,體味到李瑩對丈夫的用情之深。那瞬也不知怎麼回事,她心裡竟蹦出個念頭:「你不放心的事,我替你做成。」周琳想著老天爺讓自己與這女人長得一般無二,或許是有意為之,好讓這事有個圓滿也未可知。忍不住又笑話自己,這麼繞個大圈,不過替自己找個藉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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