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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話題被胡悅繞來繞去,始終聊不到點上。程家元本就嘴拙,完全處於被動。胡悅一邊聊,一邊想該如何斷了這男生的念頭。措辭分寸很要緊,話要說明白,但也不能太傷人。胡悅處理這種事情多少有些經驗,但問題是,像程家元這種個性的,以前幾乎沒碰到過。特殊情況特殊對待。胡悅告訴程家元:「我下午見到陶無忌了。」程家元竟似也不意外,哦的一聲。胡悅說陶無忌去西塘了。程家元硬邦邦來了句:「興致不錯。」胡悅道:「你要是有什麼不開心的,也可以告訴我,我替你排解。」程家元聽了,問:「他不開心?」胡悅點頭。程家元鼻子出氣:「他會有什麼不開心的?」

  「是人都會不開心。」胡悅笑笑,關照他,「別把這事告訴曉慧。」

  「知道。我沒這麼蠢。」

  「有些話,對女朋友未必說得出口,朋友最合適。」

  胡悅把下午的情形說給程家元聽,怎麼去的西塘,吃了什麼,聊了什麼,路上堵不堵,情緒糟不糟,一股腦兒透個遍。這招其實是跟陶無忌學的。剛才在路上,陶無忌一直在提苗曉慧,說父親這次來,見到她喜歡得不得了,誇她懂事、可愛。又說下個月她生日,不知該送什麼禮物好,讓胡悅幫著出主意。胡悅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人家就差把「我們無比恩愛,請你好自為之」這話說出口了。站在女人的角度,胡悅其實挺感動,這年頭專一的男人畢竟不多。反正本來也沒打算說穿,便也由他。況且陶無忌的個性她最清楚,愈是這樣,愈是說明他心裡多少存了些什麼,急於撇清。胡悅倒有些內疚了,對他,也對苗曉慧。道理人人都懂,要麼豁開臉皮去爭,要麼索性斷了念頭,真正當普通朋友看待。但感情的事不像別的,到底不能隨心所欲。看人說話容易,落到自己頭上,真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很要命。胡悅瞥見程家元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猜想剛才自己在車上應該也好不到哪裡。愛情線說穿了也是食物鏈,這人那裡傷的心,又問那人去討;為這人哭完了,又去賺那人的眼淚。胡悅想起下午跟陶無忌並排坐著,他發呆,她打遊戲,她收到苗曉慧的微信:

  「那人又約我出去,怎麼辦?」

  她知道「那人」就是上次「冒名相親事件」的青年,在普華永道上班,人不錯,長相也端正,每隔幾日便會向苗曉慧發出邀請。苗曉慧當笑話似的說給胡悅聽,兩個女孩笑一陣,偶爾回個消息,也是出於禮節——卻是頭一回問胡悅怎麼辦。胡悅揣摩這話的意思,是疑問句,去或不去,要拿個主意。她假裝沒察覺這裡頭的微妙變化,把皮球踢回去:「你覺得呢?」一會兒,苗曉慧發過來:「都約了我十七八趟了,老是拒絕也不好。他爸和我爸還是朋友呢。」胡悅看了一眼身旁的陶無忌,在屏幕上打道:「那就去吧。」按下「發送」鍵。

  講實話,胡悅沒覺得苗曉慧有多麼過分。人難免會對伴侶以外的異性動心,犯點兒迷糊,起點兒小漣漪。她猜陶無忌對自己或多或少也是如此。這些年,她便是借著這層曖昧,坦然在他身邊,存些希望,道義上也不致太虧。男女間的灰色地帶,像毛筆在宣紙上落下後,墨漸漸暈開,那輕輕淺淺的一層,邊界模糊,捉摸不定,卻最是寫意。

  「陶無忌不是東西。」程家元沒頭沒腦來了句。

  胡悅笑笑,知道這話有為自己鳴不平的意思,覺得這男生老實得挺可愛,問他:「你以後有什麼打算?」有些鄭重的口氣。他果然認真起來:「你覺得前臺不好?」胡悅搖頭:「不是不好,主要是怕你自己做得不開心。畢竟在審計部待過,落差擺在那裡。上班頂頂要緊的是心情,心情不好什麼都是假的。至於前途、理想什麼,倒是次要的了。」這話很貼心了。程家元考慮了一會兒:「——謝謝你為我著想。」

  過了幾日,程家元換了個師傅。胡悅聽同事議論,說這小子忒不識相,被貶回來還不消停,先是要換崗位,上頭不肯,又說要換師傅。胡悅頓時想到,她說那番話的用意,他應該是明白的,才這樣堅決,換不了崗,換個師傅也是好的。胡悅忍不住有些愧疚,想著找他解釋幾句,他倒比她想像中大方許多:「不能讓你喜歡,總不能再讓你討厭,我懂的。」她忙不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他道:「沒事,只要你開心,我做什麼都沒關係。」

  胡悅為這事挺自責,倒成故意促狹人家了,又想,程家元竟不像面兒上那樣木訥,不該小瞧人家——卻沒料到,這招竟是出自蘇見仁的手筆。蘇見仁這陣子閑在家,索性修身養性,整日只是喝茶看書畫畫。反正不缺錢,仕途上又沒野心,這樣提前退休,倒是另一種愜意。畢竟上了年紀,原先並不看重的父子親情,近來竟越發在意了。手機聯繫是常有的,隔三岔五還把人叫過來,吃個飯喝個茶。程家元那天轉述了胡悅的話,蘇見仁一聽便明白了,說:「人家壓根兒對你沒意思,想跟你保持距離。早點兒收手,免得灰頭土臉。」程家元不肯。蘇見仁曉得兒子一根筋,說輕了他不懂,說重了又怕他痛。好在當爸的別的不行,這方面倒是綽綽有餘,便手把手地教。讓他找領導換崗,「反正也不會同意,你再要求換師傅,鬧得讓大家都曉得」。程家元傻傻地問:「為啥?」蘇見仁道:「說了你也不明白,反正照做就行了。」程家元不甘心,沖他一句:「就你最聰明。——那個姓周的,你搞定沒?」蘇見仁只有吃癟。

  周琳搬家那天,蘇見仁去幫的忙。有搬家公司,不用自己出力,主要是打個下手,監督,收拾點兒零碎什麼的。搬家的理由,周琳沒說,蘇見仁自然也不會問,隱隱猜到一些,肯定跟隔壁那人有關。

  「幹嗎挑上班時間?」蘇見仁明知故問。

  周琳回答:「雙休日樓下不好停車。」

  「也就是我這種無業遊民,有時間來幫忙。」他涎著臉,討好的口氣。

  「中午我請客,新家旁邊就是小楊生煎。」

  過程很順利。東西不多,只裝了半卡車。路上也不堵。走復興路隧道,出去就到。八佰伴附近的舊公寓,一室半。蘇見仁問她:「房租多少?」她說:「一個月六千。」蘇見仁便歎口氣:「比你那套差遠了,何必折騰呢?」周琳知道這是在套她的話,只是笑笑。

  吃飯時,他說這裡離他家不遠,「都成浦東人了」。周琳道:「您那是江景豪宅,我這是菜場弄堂,差十萬八千里呢。」蘇見仁趁勢道:「你要是願意,樓上那層我給你住。」周琳嘿的一聲:「租金我付不起。」蘇見仁道:「誰要你付錢了?只要你肯,我倒貼租金給你都沒問題。」這話又是急吼吼了。周琳見慣了他這樣,相比之前,倒真是一點兒嫌棄的意思也沒了,只覺得他癡心。搬家的事,原本沒打算讓他知道,不料他竟早早到了,一身短打,完全是幹活兒的架勢。她同他開玩笑:「這陣子氣色不錯。」他自嘲:「吃了睡睡了吃,過著像豬一樣的幸福生活。」

  她忽然提起李瑩,問他:「是個怎樣的女人?」

  「幹嗎問這個?」他道。

  「就是想瞭解一下。對長相酷似自己的人表示好奇,不行嗎?」她反問。

  他停了停:「——她是個好女人。什麼都好,就是命不好。」

  他說了些關於李瑩的事。十幾年沒與人聊起,原以為這會很艱難。但還好。那種悲傷到無以復加甚至是絕望的感覺,到底是有些淡了。時間是最好的橡皮擦,把許多東西拭去,一點兒一點兒,自己都沒察覺的。他望著周琳。對著這張臉談李瑩,有些難以言說的怪誕,仿佛前世今生般的神奇意味,還有些詭異。他沒講太多。同學、校花、朋友的前妻。簡單幾句,概括扼要。他知道她的用意,面兒上是說李瑩,實際是為了趙輝。這跟打聽情人喜歡吃什麼、穿什麼、玩什麼差不多。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又何必讓她瞭解太多?唯獨一點,關於李瑩的死,他表示趙輝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男人天生是要保護女人的,不能因為女人堅強、善良,就忽視她。如果李瑩早點兒去檢查身體,也許能治好。」接著又自嘲,「這話說了也是白說,你肯定不愛聽。」是給自己臺階下。周琳搖頭,說跟那人毫無瓜葛,「從來就沒有開始過」。他自然聽得出話裡的傷感和倔強。都不是傻子。不明說罷了。

  話題戛然而止。周琳忽又提到那塊金表:「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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