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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十五

  苗徹說話時,目光投向桌邊那張照片,上次同學聚會時的大合照。他與趙輝站在一起,蘇見仁與薛致遠一東一西,隔得老遠。趙輝照例是笑得溫和儒雅。他自己則是反叉著手,頭微微仰起,似笑非笑的傻模樣。

  大年初二,陶無忌的父親帶著外孫來到上海。陶無忌做了塊牌子,拿毛筆寫了「歡迎陶愛東先生一行」,在接站口舉得老高。陶父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兒子,原地站住,行李往地上一放,一手仍牽著外孫,另一手舉過頭頂,有力地揮了兩揮。再興奮,動作依然沉穩。「爸!」陶無忌搶上前,拿了行李。陶父眯著眼,朝兒子端詳,瞥見他凍得通紅的臉頰和手,呵出的白氣在半空中蜿蜒:「——等了很久?」陶無忌搖頭:「剛到。」陶父把外孫小順往他面前一推:「叫人。」小傢伙比半年前高了不少,竟有些靦腆,朝外公身後躲去,嘴上道「舅舅」。陶無忌笑了笑,一手抱起他,一手拿行李:「走,車在那邊。」

  「你還開了車?」陶父問。

  「跟朋友借的。」

  苗曉慧等在車裡,遠遠看見陶無忌帶著人過來,忙下車:「伯父。」陶父有些吃驚,哎了一聲,朝兒子看。陶無忌說:「這是曉慧。」陶父頓時慌了,兩隻手不自然地朝身後伸去,在褲袋上擦了擦,繼而拿出來,半空中虛晃一下,像是要握手,竟又差了幾寸,方向偏了。「這個……真是的,」陶父埋怨地朝兒子瞪一眼,因為局促,便格外地生氣,「怎麼好讓人家姑娘跑一趟?怎麼好……」苗曉慧說:「伯父,不用客氣,應該的。」招呼他上車。陶父讓了讓,拉著外孫坐在後排。一路上也顧不得看風景,只是瞥著兒子與准兒媳的後腦勺。兒子問些閒話,家裡情況如何,兩個姐姐怎樣,姐夫怎樣,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聽苗曉慧問兒子幾時去學車,兒子說「有你在,我要學什麼車」,女孩嘿的一聲:「在上海不學車,就等於少一條腿。」陶無忌回過頭,對父親笑笑,又摸摸小順的臉。陶父囁嚅著,直到臨下車那刻才把話說出來:

  「那個,你爸幾時有空,一起吃個飯?」眼角擠出幾條溝壑,咧開嘴,露出泛黃的牙齒,朝苗曉慧堆了個笑臉。

  程家元離開審計部那天,剛好陶無忌從新加坡回來,帶了些土特產給同事們。程家元默默整理東西。陶無忌遞了一包肉脯過去:「嘗嘗。」做好被他一把打掉的準備。程家元果然不接,朝他看:「滾開!」同事們目光都有些曖昧,也不多話。陶無忌嘴巴一動,想再說些什麼,瞥見苗徹從一旁走過來,只得停住。苗徹徑直走到兩人邊上,問程家元:「差不多了?」程家元嗯的一聲。苗徹點頭,伸手與他一握:「保重。」

  陶無忌挑了幾樣零食,去敲苗徹的門。「苗處,吃吃白相相。」故意做出沒心沒肺的樣子,送上門討罵。程家元的事是一樁,去新加坡又是一樁。任人宰割的架勢,看苗徹對他到底厭惡到什麼程度。陶無忌寧可被罵一通,也不願這麼不死不活地耗著。這陣子竟連他眼裡的火星也瞧不見了,除了公事上交代,其餘不多說一個字,進進出出只當陶無忌是空氣,完全陌生人似的。陶無忌想來想去,還是要找苗徹好好談一次,把話說清楚。有些事情,對別人可以瞞著,唯獨對苗徹,要和盤托出,一字不落地說給他聽。

  「那事跟你沒關係,我知道。」苗徹直截了當,「趙總怕我誤會你,老早解釋過了,說孩子也不容易,不能讓他吃啞巴虧,還特意關照我,不能給你穿小鞋。」

  陶無忌一怔,倒有些意外了:「哦。」

  「所以你不用緊張,也不用覺得委屈。現在這樣多好,姥姥疼舅舅愛,面子裡子都不缺了。還站著幹嗎?」苗徹低頭看文件,「我不吃零食,拿走吧。」

  陶無忌只得退出來,猜想趙輝說那話,苗徹未必會全信。上班才半年,卻已有些了解職場裡那些關竅。一步是一步,前後相連,幾步便是一個回合,高下立見。他陶無忌靠誰進的業務部,再是審計部,還有海外考察,新人少有的優遇。無數雙眼睛盯著,電腦芯片那樣計算、匯總、歸納,得出結果,他自然被看成是趙輝的人。蘇見仁父子那層,他說也好,不說也好,都不會改變什麼,旁人自會想像,按慣常的邏輯,把沒見到的事情編圓。陶無忌竟真是連委屈也不能。這當口兒再叫屈,是要被人罵的,連解釋也找不到由頭,境況竟是更糟了,尷尬得要命。苗徹的眼神,其實是有些不講道理的。不給他辯解的機會,讓他心裡憋屈,卻又完全說不出來。

  「你爸故意製造出一種假像,搞得好像我是一個小人。」他對苗曉慧道。

  「沒人會這麼認為。我不會,你不會,我爸心裡也不會。」苗曉慧說得飛快,「沒必要為這種事煩惱,我爸就那種脾氣。等著吧,總有一天他會為現在的固執後悔。早晚都是一家人,留點兒餘地,他日好相見,這個道理他就是不懂。」

  苗曉慧說她懷孕了。陶無忌以為她在說笑,及至她把兩條杠的驗孕棒拿出來,他才真的嚇傻了,半天說不出話。「看你的模樣,好像不準備負責?」她開玩笑,但這絲毫沒有緩解作用。陶無忌背上都冒冷汗了。幾乎可以想見苗徹能殺死人的目光:「你小子果然卑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至少這當口兒不行。但也不能勸苗曉慧把孩子打掉。那是另一個層面的問題了。陶無忌問她:「你告訴胡悅了沒有?」她嘿的一聲:「告不告訴都一樣,別指望她會說服我。」陶無忌只好閉嘴。除非想得很清楚,否則不宜再往下談,容易惹事。

  「老天爺在給你機會。」蔣芮攛掇他,「女方家長最怕這個,十試九靈。」

  「你以為是舊社會?」陶無忌沒好氣,「老天爺是在給她爸爸機會,讓我又多一條罪名。他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所有人,這小子是個渾球兒,人品相當差,他不是棒打鴛鴦,而是為民除害。」

  蔣芮笑起來,臉上的青春痘跟著興奮,一顆顆飽滿透亮,像被雨水澆灌,越發茁壯了。這傢伙最近心情不錯,手裡幾隻股票,翻了兩個跟頭都不止。上次他問陶無忌借的八千塊,連本帶息還了一萬五千。「都趕上高利貸了——」他得意揚揚。陶無忌沒跟他客氣。早曉得那錢是派了別的用場,沒戳穿他罷了。他也是膽大,東拼西湊借了五萬塊,竟全都撲了上去。「虧得賺了,否則只有跳黃浦江。」陶無忌說他。他笑:「怎麼可能虧?」陶無忌隱隱猜到幾分,勸他:「別太野豁豁,你看網上,分分鐘都有人栽進去。」是說老鼠倉。證券經紀人得到內部消息,某只股票要漲,便先下手,集合競價時填跌停板價格,趁莊家盤中把價格打壓下去,一秒鐘的工夫預埋成交,然後迅速拉陽線,漲停,散戶根本來不及跟。這樣一來一去就是百分之二十。陶無忌猜想蔣芮必然是這樣。老鼠倉說到底還是「飛蒼蠅」,風險更大些,黑白兩道都討嫌。

  陶無忌問他:「一共投了多少?」

  「我將來討老婆,還有我媽養老,全靠它了。」答非所問。

  陶無忌暗自歎了口氣,曉得勸他也沒用。這種情況下還能穩得牢,就不是蔣芮了。這人大學裡基本沒好好上過課,心思活得要命,研究各種賺錢的門道,推銷保險、做黃牛、開微店,甚至還打遊戲賣裝備。他人極聰明,也肯花功夫,有一陣在淘寶註冊了個小店,靠朋友介紹,還有在論壇上吆喝,找他買裝備和賬號的人不少,運氣好一個月就能賺萬把塊。當然不長久。太費時,也傷眼睛。他說他從初中起就開始打工了,倒不像現在時髦的說法,鍛煉獨立生活的能力,培養經濟意識那種,真正是因為缺錢。「我爸那個人,從來沒有爽爽氣氣給零花錢的時候,連我媽的生活費都是討了又討,打發叫花子似的。」他涎著臉,「把錢看得重,這點我隨我爸。」他勸陶無忌也買些股票,「不賺白不賺」。陶無忌不肯。他道:「我曉得你是股神,可現在股市哪有技術面啊?都是炒消息。早點兒把荷包賺滿,老丈人才會放心把女兒交給你。」陶無忌忍不住好笑:「你倒是替我操心?」他歎口氣:「我怎麼能不操心?我的人生理想就是——自己好,媽媽好,還有朋友好。」陶無忌道:「三好學生。」他點頭:「那是。」

  陶父催了幾次。陶無忌推三阻四,到底躲不過,佯裝去飯店訂了位子,想著隨便找個藉口搪塞過去,反正元宵節前父親就要返程,摒摒也就過去了。這幾日帶他逛了個遍,上海灘吃的玩的,哪裡都不落空,一半是盡孝,一半也是希望轉移注意力。偏偏老人家不依不饒,滿腦子想的就是與親家碰頭。「我來一趟不容易,不把正事辦了,心裡不踏實。」陶父堅持,「兒女的事,還是要長輩出場才像樣。這點走到哪裡都一樣,錯不了。」

  陶無忌知道父親是為自己好。其實也是擔心,好或不好,都要討一句准話。兒子平常說得含含糊糊,陶父心裡早猜到了八九分。也是意料中的事。放在縣城裡,哪家經濟條件好些,女孩相貌出眾些,求親的人都踏破門檻。何況還是上海女孩,家境又那樣。陶父聽說兒子跟苗徹在一個辦公室,很驚訝:「他待你好不好?」陶無忌道:「有什麼好不好的?我的工資也不是他發的。」陶父聽出這話裡的牢騷:「他待你不好?」陶無忌便笑:「爸,繞口令嗎?」陶父瞥見兒子的神情,更料定是這樣沒錯,便愈加催促,吃飯、碰頭,力圖在形式上做得更鄭重些:「挑貴的飯店,越貴越好——」

  苗徹竟也來了。大年初六,長假的最後一天。陶無忌事先問苗曉慧:「你怎麼跟你爸說的?」苗曉慧道:「我說,他要是不來,我就從三樓跳下去,一屍兩命。」

  「他這人脾氣特別怪,有可能會砸場子。」陶無忌給父親打預防針。

  「我們誠意到了,就算人家要砸場子,也只有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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