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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訂在人民廣場附近的一家小南國。陶無忌與父親早到,先點菜。一會兒,苗曉慧也到了,說她爸爸在停車。很快,苗徹推門進來:「我沒遲到吧?」陶無忌忙道:「沒有,剛好六點整。」苗徹脫了大衣,與陶父握手:「幸會。」陶父雙手握住晃了幾下,身體微弓:「您好您好。」招呼一旁的小順,「快叫人。」小順扭扭捏捏地叫了聲「爺爺」。

  陶無忌把酒單給苗徹:「苗處,喝點兒什麼?」

  「喝茶就行。」苗徹揚了揚手裡的茶杯。

  「那怎麼行?大過年的,又是初次見面,聽無忌說你愛喝茅臺——」陶父把酒單搶過去,叫服務員,「來瓶茅臺。」苗徹微笑阻止:「不必不必。我這個人總體來說比較隨和,但一喝酒就難講了,容易激動,說些不中聽的話。我女兒關照過了,今天無論如何不許喝酒,否則就打110,讓警察過來一起喝。120也叫上,萬一有什麼事,也好早做準備。」

  陶無忌心裡嘿的一聲。比預料中更快切入正題。

  陶父賠笑:「總想著要跟您見上一面,一直沒機會。好不容易這趟來了,我知道您也難得有個假期,又是過年,家裡事情肯定多,讓您跑這一趟,特別不好意思。」苗徹笑笑:「客氣了。」陶父說下去:「這個,也不為別的,就是見見面,聊聊天,順便也商量一下孩子們的事。苗處,我們小地方人,不會說話,您別見怪。」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您看,兩個孩子也談了好幾年了,許多人大學裡談戀愛,一畢業就馬上吹,他倆能好到現在,也是緣分。無忌一直跟我說,曉慧是好姑娘,長相好心眼兒更好,能遇見曉慧,是他前世修來的福氣。我覺得也是這樣,曉慧多好啊,討人喜歡,又懂事。我對無忌說:『你要是敢欺負這麼好的姑娘,我倆大嘴巴扇死你——』這個,上海結婚晚,放在我們那裡,無忌這年紀差不多都可以當爹了。我倒不是說讓他們馬上結婚,就算我答應,您也捨不得啊,是不是?女兒是爸爸的寶,含在嘴裡怕烊,捧在手裡怕摔。我兩個女兒出嫁的時候,我也捨不得,看誰都不順眼,可再捨不得,也得定個人不是?……」

  陶無忌瞥見苗徹的神情,便曉得他有點兒不耐煩。父親這番話,應該是當賬房先生時聽來的,男婚女嫁的套路,三姑六婆的口吻,道理沒錯,但太瑣碎,男人說不合適,尤其聽眾也是個男人,而且是個不太對路的男人。陶無忌起身給苗徹續了杯茶。苗徹輕叩桌面,做了個「謝謝」的手勢。服務員陸續上菜。都是價格不菲的菜式,下血本了。陶父這次來上海,帶了兩萬塊,在城隍廟買了個金鐲子給苗曉慧,算是見面禮,再給兒子五千塊,剩下的錢,打算都用在這頓飯上。陶無忌死活不要那五千塊:「該我給您才對——」陶父說:「你一個人在上海,我能貼就貼點兒,別嫌少。」陶無忌便道:「那這頓飯我來埋單。」陶父不肯:「這幾天你花得夠多了。這事該我付錢,小孩子別摻和。」

  沒喝酒果然是對的。席間氣氛始終保持在三十六度七,溫和、平靜,基本只有陶父一個人在說,苗徹不反駁,也不附和,喝茶,吃菜。其實是有些彆扭的。兩條平行線,你說你的,我吃我的,搭不到一塊兒。陶父眼裡的失望都快藏不住了。通常這種情況下,老人家容易犯倔脾氣。沒有女人,獨自拉扯三個孩子,這使得他在某種程度上比女人還要執拗,充滿韌勁。就像《秋菊打官司》裡的秋菊,「討個說法」——這話他一直掛在嘴邊。

  陶無忌初二時,有人介紹他去做家教,對方是個才上小學的男孩。起初挺順利,可沒上幾次突然被人家彈回來,也不說原因。介紹人禁不起陶父再三逼問,支支吾吾漏了些:「女主人這陣總發現皮夾子裡少錢——」陶父看著很內向,性子卻極為剛強,哪裡受得了這樣的猜忌?帶著兒子沖過去,沒頭沒腦的,只是要「討個說法」。那家人也不示弱:「真要報警,大家面子上都難看。」陶父道:「報警就報警。你不給個說法,我自己報警。」後來還是這家的小學生坦白了,說是買遊戲卡,偷了媽媽的錢。那時陶無忌才十三四歲,生得很瘦,到底年紀小,有些受打擊。父子倆一路走回去。那天正趕上下雨,偏又沒帶傘,雖說路不遠,也是城東到城西,衣服濕個透。陶父是禿頂,平常都把兩邊頭髮往中間梳,被雨這麼一淋,頭髮一根根耷拉下來,頭頂現了原形,十分狼狽。

  小孩子只是單純委屈,陶父卻想得更多。想沒有女人的、落拓得有些可笑的家。一家四口抱團取暖,卻還是窘迫。兩個女兒都不是讀書的料,也虧得是這樣,否則以他左支右絀的精力,又如何能兼顧三個孩子?倒耽誤了。重男輕女也是個緣故。在兒子身上,到底傾注得更多些。幾乎是惡狠狠地,望子成龍,把全部的希冀都寄託在陶無忌身上。陶父是農民出身,祖上三代也是頭頂黃土背朝天,也不知怎的,他天生竟有些讀書人的氣質,喜歡看書寫字,也願意上學。

  初中畢業時家人勸他讀個技校,他死活不肯,硬是考了高中,一門心思想上大學。但成績實在是勉強,比高考分數線差了一截,再複讀一年,依然是不行,到頭來還是只讀了個中專。心灰意冷了半輩子,兒子讓他眼前一亮,真正是個好材料。陶父欣慰之余,覺得這是老天爺安排好的,自己未竟的讀書夢,兒子替他圓了。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瞬,兒子還沒怎樣,他竟激動得熱淚盈眶,整個人都站不穩了。淚眼蒙矓中看去,兒子身體仿佛閃著光,雙肩那裡延展開來,竟是一對金黃的翅膀,彎彎嫋嫋,在風中做出挺拔的姿態,傲然飄搖。陶父想,沒錯,兒子可不就是鳳凰嗎?

  苗徹忽然說起「鳳凰男」。他問陶父:「知道什麼是『鳳凰男』嗎?」陶父猜想必然不是好話,只是笑笑。苗徹說下去:「在上海,凡是生女兒的家長,最怕遇到『鳳凰男』。」苗曉慧叫了聲「爸」。他搖手:「我是實話實說。陶先生,您也是有女兒的人,又是一個人帶大孩子,這方面我們應該有共同語言。」陶父含糊應了聲。

  「誰家的孩子誰不疼?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但作為一個父親,您要讓我歡天喜地接受我不喜歡的女婿,那也挺難。可又有什麼辦法呢?現在是新社會,婚姻自由,我最多也就嘮叨兩句,最後還是孩子自己拿主意,否則鬧到法院,判我輸不算,網上還會有鋪天蓋地的人跳出來罵我,說我是專制父親,死腦筋,老古板。與其那樣,我倒不如現在閉嘴,隨便他們怎麼弄。」苗徹說完,轉向女兒,「飯我吃了,意思也表達了,可以走了嗎?」

  這樣的結果,不算理想,但至少面兒上還過得去。以苗徹的脾氣,做到這地步已經是相當克制了。陶父叫服務員埋單,拿的是現金,從褲兜裡掏出來,一張張地數,數得很慢,不停朝手指頭吐唾沫,每一張都撚半天,仿佛一張能撚出兩張來。服務員應該是還有事,見陶父這樣,臉上便不大好看,斜倚著桌子,腿不停抖動,在地上發出嗒嗒嗒的聲音。陶無忌有些後悔,該自己拿卡埋單才是。陶父還是一張張地撚,越到後面,撚得越是用勁,都聽到鈔票間的摩擦聲了,噝啦噝啦——眼皮抬也不抬,完全不受外界的影響,服務員的臉色再差,周圍氣氛再微妙,節奏也是不變,手指間隱隱透著一絲堅毅,還有倔強,仿佛在跟自己較勁。好不容易數完了,服務員拿起鈔票,瀟灑地從左手換到右手,拍了一下,啪!陶父迸出一句:「不用找了!」服務員怔了怔,神情古怪地笑笑,出去了。陶父把茶壺裡剩下的茶全倒進自己杯子,一飲而盡。「苗處,」他道,「我還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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