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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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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李瑩的年紀與現在的周琳相仿。照片上的人,還有看照片的人,隔著十幾年的光陰,有了些泛黃的年代的意味。李瑩說過,女人有幾個時期會變得特別感性,比如青春期、懷孕,還有戀愛時,情緒被無限放大,說不上什麼理由,莫名地,眼淚就會掉下來,神經像頭髮絲一樣纖細。趙輝忽然生出幾分愧意來。從這角度去想周琳,竟是從未有過的事。或者說,他竟忘了把周琳當作一個女人來看待。他想像不出,她哭是什麼樣子。每次見到她,她說的話、做的事,都是纖毫不亂,像演員上場,練了千遍萬遍,下過功夫的。連她穿拖鞋倒垃圾那樣雜散的畫面,也是自成一體。與她打交道,大腦自然而然地持槍上械,條件反射般。趙輝愈是這麼想,便愈是內疚。他這麼看她,她卻未必真是這樣。她比他年輕得多,又是女人。好像,他真是欠了她「憐惜」兩字。 送走陶無忌,趙輝徑直回家。雨停了。趙輝在小區門口買了束玫瑰,走到樓下正要開門,後面有人哎的一聲。他回頭,周琳斜倚在樹旁,手裡拿著半截煙,穿的是家居服,不像剛從外面回來。他一怔,從未見過她抽煙。花束完全暴露在她的視線之下,無遮無攔,拿花的手有些突兀。她問:「送給我的?」趙輝笑笑,把花遞給她。 「謝謝。」她用持煙的手,撥弄了一下花瓣,「為什麼送我花?」 「送女人花,還需要理由嗎?」趙輝說,臉上笑意更盛,只當沒有察覺氣氛的不尋常。 她道:「花很漂亮,送給我可惜了。」 「鮮花贈佳人,正合適。」趙輝見她把煙頭扔掉,踩了幾下,便打開防盜門,問,「回家嗎?」 「再過會兒。」 他看表,十一點整。「要不,散個步?」他提議。 「不想動。」 「行啊,」趙輝關上門,重又踱到她身邊,「我陪你站會兒。我是A型血,人肉蚊香,保你全身而退。」 她嘿的一聲,又掏出煙,正要點火,瞥見他的目光:「我跟你不同。你是心情不好才抽煙。我恰恰相反,心情越好,抽煙越凶。」 「哦。」他只有笑笑。 她告訴他:「我要搬家了。」不待他開口,徑直說下去,「其實搬家本身是件無所謂的事,但我估計你會覺得挺開心。不是有首歌叫《你快樂所以我快樂》嗎?你開心了,我也就開心。這叫感同身受。」說完,朝他看,目光中竟似有幾分嘲弄。沉默幾秒,趙輝問: 「我為什麼會開心?」 她不回答,停頓一下,轉身要走。趙輝攔住她:「說完再走。」她想甩掉,他手上加勁,她甩了幾記,掙脫不掉。僵持間,玫瑰掉在地上,碎花瓣濺得老遠。誰也不撿,各自站著。 「我和蘇見仁那張照片,是不是你拍的?」她忽道。 趙輝一凜。 「東東說你學東西很快,PS軟件只教了幾下,就能自己上手了。你故意把蘇見仁的頭像PS成你自己的,給紀委寫舉報信。照片早晚會被識破,再把蘇見仁那些烏七八糟的老底掀出來,矛頭統統指向他。以他的為人,大家群起而攻之、痛打落水狗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還有他兒子那層,真是老天爺也在幫你。所以說,他才是人肉蚊香,保你全身而退。趙總,您這招置之死地而後生真是高明啊。」 周琳看向他。她第一次在這個男人的臉上看到幾分倉皇。她的喉口忽地有些哽住,以至於後面的話完全說不下去。她是預備說些狠話的。通常事件告一段落,都要有些交代,用褒貶分明、幹淨利落的字眼,對前情做個總結。人也好,事也好,雙方在這刻都該是清醒的、決絕的。周琳談過多次戀愛,傷過別人的心,自己也被傷過,唯獨這次有些茫然,好像,始終是隔著一層,仿佛彼此不在同一次元。周琳是想說蘇見仁,那個傻男人,幾周前跑來找她,話還是老話,最後道:「只要你肯,我寧可不要我爸的家產,徹底拗斷。管他一千萬還是兩千萬,黃金瑪瑙鑽石翡翠,股票基金房子車子,去他媽的,他爺爺的,他奶奶的,媽的個巴子的,老子統統不要了。」 那時還是出事前,老爺子也還沒斷氣。周琳知道這男人窩囊,那陣子隱約也聽薛致遠提起,說他如何討好前妻,心心念念要做孝子賢孫,「看著吧,早晚還得複婚」,語氣中是藏不住的輕蔑。周琳完全沒料到他會說這些。他看著她,斬釘截鐵地,又重複一遍:「只要你肯,我們現在就走,斷絕關係就斷絕關係,老子不在乎!歐洲、澳洲、東南亞還是非洲,你想去哪裡,我們就去哪裡。」他說這話時,眼裡閃著孩子似的光芒。 周琳覺得,這時候拿蘇見仁來比照,其實有些自取其辱。趙輝依然靜靜站著。一片雲遮住月亮,周圍越發暗了,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除了傷心,周琳竟也有些放心。這男人做事,遠比她想像的還要周全。這陣子的情形,便是他不說,她也知道些。薛致遠那邊有的是眼線,漏到她耳裡的,往往比現實更渲染三分,她會甄別。蕊蕊去美國看病那事,她原是有些替他擔心的,那麼大筆金額,再怎樣也有風險,誰知他竟不動聲色地處理了,一點兒馬腳不露——他到底不是那個彈琴時的趙輝。 周琳有時候也覺得自己忒天真,竟像個小女孩了。他對她自然不會是真心。他教她下圍棋,選場、占角、拆邊,她完全不得要領。那時她便想,圍棋下得這麼好的人,只怕旁人在他眼裡也成了一顆顆棋子。他親近她,不過因為她像個和親的公主,能保四方太平。他與致遠信託合作,一開始免不了要靠她調停,好多事情,借著那層關係,自然方便許多。況且她又是自己送上門。穩妥而不失先機。于情于理,都是步好棋。周琳想起蘇見仁最後見她那次,竟還落淚了,「一敗塗地了」,她覺得這話也像在說自己。下午中介過來看房子,很納悶,說:「周小姐,你前兩個月剛買的房子,家具也才換了新的,這麼快就租出去?」她說是,越快越好。「美克美家」的秋冬新款,上周剛配齊,一套四十多萬。浴缸也是新買的。窗簾也換了。前幾日剛把陽臺佈置一新。——她只想快點兒離開。她一直是個衝動的人。好也是,壞也是,不留餘地。她說「你開心了,我也就開心」,其實不假。他能全身而退,總好過一敗塗地。她寧願對他失望,也不願看到他倒黴。 「問個傻問題——你有沒有一丁點兒喜歡過我?」最後,她道。 他依然站著不動,沉默著。周琳窘得竟有些想笑了。煙抽了一根又一根,就為了等他回來,親口問這一句。這種傻事不是第一次做,只是今天,忒可悲了。 砰! 防盜門關上。零零落落的腳步聲。趙輝在原地又站了一會兒,目光投向那束玫瑰,還有滿地煙蒂。半晌,他把玫瑰撿起來,從裡面抽出一張小卡片,上面用美工字體寫著「喜歡你」,署名是「盜帥趙留香」。配了小照片——鄭少秋的身體,趙輝的腦袋。做這功夫花了他整整一個通宵,以至於今天有些精神不濟。加上喝了酒,思路緩滯,連心痛的感覺都遲來許久。慢了好幾拍。節奏跟不上。 又隔了半晌,他走到垃圾桶邊,把花和卡片一起扔了進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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