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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程家元學母親的口氣,尖聲罵他「十三點」,瞥見他頭頂那圈微禿,燈下泛著油光,算是保養得好了,眼角竟也擠出一堆細紋,蜘蛛網似的。到底是五十出頭的人了。程家元看著,心裡又罵了聲「十三點」。也不知是什麼感覺。有些好笑,有些鄙夷,又有些難過。他倒從未見苗徹喝醉過,酒量好,也懂分寸,程家元還是第一次碰到工作這麼認真的人,業務水平也高。說到底,男人是要有些真功夫的,不能整天稀裡糊塗。光這點,就甩了蘇見仁十條橫馬路還不止。

  車頭擺了個香水座。程家元對異味過敏,不停地打噴嚏,想找紙巾,在旁邊翻了一圈,沒找到。肘部碰到什麼東西,回頭一看,苗徹那張臉就頂在扶手上,距自己不過半尺。程家元不禁嚇了一跳:「苗處——我、我找紙巾。」苗徹嗯的一聲,打個酒嗝,整個人又朝後躺去:「副駕駛位置那個抽屜裡。」程家元抽了一張,鼻涕擤得動靜很大。「別把腦漿擤出來。」苗徹道。他訕訕的:「不會。」停頓幾秒,聽苗徹幽幽地說了句:

  「別看不起我們。」

  程家元一怔:「嗯?」

  「這兩個老男人,活了大半輩子,就活出這副死腔,一塌糊塗一天世界——是不是這麼想的?」

  「沒、沒有。」程家元舌頭打結。

  苗徹身體左右扭了幾下,好像怎麼坐都不舒服,放棄了。胃挺難受。主要是菜基本沒吃,賭氣似的在那裡猛灌酒,上了年紀,空腹喝酒很傷身,特別是心情不好的時候。他恨恨地把蘇見仁伸過來的一條手臂重重扔回去,大腦卻在那刻變得異常空靈。眼下的氣氛,似乎很適合講些人生道理,尤其對著年輕人。他手舉起來,在空中胡亂揮舞了幾下。

  「有位我很尊敬的長輩,他說,人就像是一件白襯衫,再怎麼愛惜,總歸也會慢慢發黃變黑,這是自然規律。但你不能因為它會發黃變黑,從一開始就瞎搞瞎弄,那樣不行,兩三天工夫就成黑襯衫了。我們還是要非常愛惜它,儘量手洗,不要暴曬,熨得平平整整,不要受潮不要被蟲蛀,讓它變黃發黑的時間來得越晚越好。——你懂我的意思嗎?」

  程家元嗯了一聲。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別人說個黃色笑話,我都會朝他皺眉。現在呢,葷段子張口就來,說得比誰都溜。但如果那時候我就這樣,現在我肯定是個不折不扣的下作坯。當然我只是打個比方,講葷段子的不一定都是下作坯。我的意思是——」苗徹清了清喉嚨,提高一個音階,又重複一遍,以示下面的話至關重要,「我的意思是,孩子,就算你對我們再失望,也不要就此喪失理想,拋棄信念。就算再過二十年,你也會變成一個嚼不酥的老兵油子,一塌糊塗一天世界,但至少現在,你要努力做一個高尚的人。明白嗎?」

  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雨刮器機械地來回動作,發出沉悶的嘎嘎聲。雨其實不大,窗玻璃上只落下一兩點,立刻便被拭去,不留痕跡。很快又落下新的,再拭去,反反復複的。趙輝看表,十點差五分。旁邊坐著陶無忌。

  「我送你回去。」他道。

  「沒事,您在地鐵口放我下來就行。」陶無忌道。

  「放心,我今天開得慢一點兒。」

  兩人停頓一下,應該是想到交通事故那次。「我的車技其實不差的。」趙輝道。陶無忌點頭:「我知道。」兩人都笑笑。

  是趙輝約的陶無忌。他從師母家出來,突然很想找個人聊天,不知怎的,便撥了陶無忌的號碼。對方也沒推辭。吃飯時,基本是閒聊,不涉及敏感領域。趙輝瞥見陶無忌臉上的瘀青:「最近我對兩個人比較抱歉,一個就是你。」陶無忌沒吭聲,猜想另一個也許是蘇見仁。話題沒有繼續下去。陶無忌舉起茶杯,與趙輝碰了碰:「去新加坡的事,謝謝您。」

  「不用。」

  路上很順,只一會兒便到了陶無忌家。下車時,陶無忌忽道:「趙總,剛才那句話,是歐陽老師說的嗎?——白襯衫那句。」趙輝點頭:「沒錯。」

  「人就像一件白襯衫,再怎麼愛惜,它總是會慢慢發黃變黑。」陶無忌又輕輕念了一遍,「這話讓人挺傷感。」

  趙輝不語。他記得當年畢業典禮上,老師說完這句,每個同學都忍不住朝自己身上的白襯衫看去。老師後面的話是:「儘管如此,我們還是要愛惜它,讓它盡可能地一直白下去。」——趙輝沒把這句說出口。也許該喝點兒酒的,那樣說也就說了。現在這樣說半句留半句,意思不全。但估計陶無忌應該也懂。長輩對晚輩,上級對下屬,說這話挺合適。放之四海皆准。帶些期許,也不無遺憾。人生不就是這樣嗎?趙輝以前也常想起老師這話,但唯獨這次,竟有些想哭,鼻子酸酸的,是那種不清不爽的悲慟。他不想在孩子面前失態,便不喝酒,只喝茶。兩個大男人坐著只是喝茶,還敬來敬去,多少有些古怪。話題放得很遠,竟然還聊到女人。

  趙輝說起之前曾經相過幾次親,都是朋友介紹的:「完全沒感覺。我一直想,這輩子大概不會再有女人了,那道門關上了。」這話顯然有下文,陶無忌等著,果然趙輝說下去,「但最近好像有點兒不同——不是不報,時辰未到。」說完自嘲地搖頭。陶無忌哦的一聲:「很漂亮?」趙輝說:「不是漂亮,是可愛。」陶無忌道:「女人超過三十歲,再說可愛就不合適了。」趙輝反問:「你怎麼知道她超過三十了?」兩人都笑笑——通常刻意回避某個話題,再聊別的,往往會出格,聊過頭,像是補償反應。

  「隔壁阿姨哭了。」早上去學校前,東東說。趙輝嚇了一跳:「什麼時候?為什麼?」「昨天下午,大概是因為手機丟了。」東東說周琳過來借電話掛失,支付寶、微信那些綁定手機號的,統統要處理。東東勸她在家裡裝個座機,方便些。她說,反正也是臨時房子,不長久。「離開的時候,看到她眼圈紅紅的。」東東告訴父親。趙輝當然不信周琳會為了丟手機而哭。女人敏感起來,情緒像泥鰍那樣無從捉摸,時間、空間上任何一個點都可能是誘因。趙輝猜想也許是座機旁那張照片,僅有的幾張全家福之一。他與李瑩各自抱著一個孩子,站在公園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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