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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苗曉慧小時候也不是省油的燈,跟她媽一樣的脾氣,講話不管不顧的。瑪麗剛出國那陣,她吵著要去找媽媽,「跟你一起過,我會死掉的」。苗徹恨恨地替她收拾行李,把瑪麗在美國的地址抄給她,皮夾子也扔給她:「去吧,自己買飛機票,我不攔你。」——還是趙輝打圓場,把曉慧帶回自己家,讓蕊蕊陪她一起睡,又對苗徹道:「你要是真這麼想,就讓法院改判。前陣子還為搶女兒鬧得差點兒出人命,現在又這樣。」苗徹道:「小姑娘作死,一會兒嫌我燒飯不好吃,一會兒又怪我不會紮小辮,東不滿意西不滿意。讓她走吧,走了就清淨了,大家開心。」趙輝說:「她要真跟了她媽媽,現在肯定是吵著要找你了。」苗徹聽了不語,忍不住有些傷感。趙輝勸他:「父女倆相處也要講藝術的,你怪她作,其實不曉得她心裡有多難受。」也是從那時起,苗徹對這寶貝女兒便格外疼惜,真正是應了「矯枉過正」這個詞,反寵得她無法無天。

  苗徹不止一次對趙輝說過,等退休後,要搬到郊區,離凡塵俗世遠遠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前幾年也真是動過這個腦筋,預備在浦東三甲港買套獨棟別墅,算下來也才百把萬。趙輝開玩笑:「大隱隱於市,那才是高明。」後來房價飛漲,別說獨棟,連疊加、聯排都要三四百萬了,苗徹提到這茬便跺腳,說趙輝擋了他的財路。吳顯龍那筆錢,苗徹也考慮過,一來吳與趙的關係不同,二來也是救命錢,說穿了就太那個了。苗徹也是把蕊蕊當自己女兒看的。與致遠公司合作的那筆基金,趙輝沒提,但苗徹多少知道些。審計組進浦東支行,幾個回合下來,誰都看出新副總是一門心思要把事情弄大。苗徹替趙輝捏把汗。紀律擺在那邊,不能通氣不能洩底。到底是忍不住,苗徹發了條短信,沒有文字,只打了個「?」。趙輝回過來:「清者自清。」

  「我沒傻到這個地步。」苗徹抽完煙,把煙蒂往地上一扔,踩了兩下。

  趙輝不語,半晌,拍了拍他的肩:「走吧。」

  兩人各自上車。小區路窄,不好開。趙輝的車先倒出去,旁邊小徑借一下,再往前。在反光鏡裡瞥見苗徹那輛車來來回回,倒了好幾遍。他應該是心不在焉。苗徹學車早,車技要比趙輝好許多。趙輝忽然有些傷感。剛才一句話憋在喉口,始終不敢說——「我們還是朋友吧?」——不敢挑開這層,真要說絕了,便難收場了。前幾日,那事的處理結果下來,蘇見仁被內部勸退。其實也是意料之中,父子倆總有一個要走,蘇見仁是當事人,他走更合適。程家元跑來打人,陶無忌那孩子有些冤。趙輝覺得挺對不住他。交通事故那晚,兩人聊著聊著,陶無忌把蘇見仁父子的事情漏了出來。趙輝也有些意外,看他的神情,便知道他是不小心。到底太年輕,說話沒分寸,說完僵在那裡,張口結舌下不了臺。趙輝沒接茬,一笑了之。以他的個性,自是不會跟蘇見仁過不去。除非萬不得已。

  苗徹路上連吃了幾個紅燈,暴躁起來,索性把車靠邊停下,亮起雙跳燈。看表,下午四點一刻。拿出手機,給蘇見仁發信息:「也許會晚一點兒。」往後靠去,仰起頭,長長吐出一口氣。胸口有點兒悶,想找個什麼東西踹一腳。蘇見仁是昨晚約他的。「出來聊聊。」電話裡聲音有點兒頹。「幹嗎?聽你罵人?」慣性作用,一開口就戧他,幾十年,改不掉了。苗徹停頓一下,語氣柔和些:「你埋單。」電話那頭嘿的一聲:「我說讓你埋了嗎?」

  程家元也在,見了苗徹,叫聲「苗處」。苗徹怔了怔,脫掉大衣坐下:「哦——你滿月的時候見過,一晃長這麼大了。」這開場白很拙劣,倒讓氣氛更奇怪了。苗徹接過程家元遞來的茶,有些燙,忙不迭地放下,濺出好大一攤,拿紙巾擦了。苗徹見蘇見仁兀自在點菜。「隨便點些就行了,主要是聊天。」說著又朝程家元笑笑,屁股挪了挪,坐得更舒服些。蘇見仁合上菜單,問苗徹:「喝什麼?紅酒白酒?」苗徹搖手:「開車來的。」停了停,「——你們喝,喝醉了我送你們回家。」

  都沒喝酒。三個男人中規中矩地吃菜、喝茶。蘇見仁與程家元坐在一起,五官細看是有些像。兩人父子關係公開後頭次亮相,苗徹想把話說得鄭重些,舉起酒杯與兩人一碰,出口卻是「保密功夫到家啊」。蘇見仁歎道:「這小子跟我過不去。」程家元不看他,低著頭像是自言自語:「我幹嗎要跟你過得去?」蘇見仁又歎口氣:「我是天字第一號傻瓜。」苗徹沒接口。蘇見仁說下去:「那傢伙不是東西。」沒提名字,苗徹自然知道是誰:「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蘇見仁看他一眼:「摸著良心說話。」苗徹那句出口,自己也覺得不太道地,沒法收回,索性再加一句:

  「難道我說錯了?」

  蘇見仁叫起來:「我是替罪羊啊!就算你們關係再好,也不能不講道理吧?」

  「那你自己說,金表收沒收?麻將搓沒搓?幾十萬的旅遊發票報沒報?紀委的人最喜歡講道理了,你沒見到?」

  「你——」蘇見仁忍不住火起,「你平時就是這麼審計的?專門欺負老實人?」

  「誰是老實人?紀委面前你也沒少爆料啊,誰欺負誰啊?」

  「我……我那是為了自保。」

  「沒人天生喜歡幹壞事,自保跟害人就一步之遙。老話講得沒錯:『善惡終有報,害人終害己。』」苗徹說得飛快。

  蘇見仁氣得滿臉通紅,憋出一句:「流氓!」

  「你罵誰?」

  「誰歪曲是非就罵誰!」

  到底還是叫了酒。一瓶紅酒上來,兩人轉瞬便喝完了,又叫了一瓶。蘇見仁醉得快,指著苗徹的鼻子:「我是徹底搞清楚了,你算什麼大俠啊,幫著權貴欺壓弱小,是走狗、御用打手!」苗徹好笑:「就你還弱小?想當年我連回力牌都買不起的時候,您老人家已經開始穿阿迪達斯了。實話告訴你,大俠最看不慣的就是你這種人,就算欺負了,那也叫替天行道、劫富濟貧!」

  程家元開車。窗戶全敞著,讓酒味散去。後座兩個半老頭躺得七歪八扭,嘴上兀自喋喋不休,內容幼稚得讓人想割掉耳朵。蘇見仁倒也罷了,程家元見過比這更慘不忍睹的時候,老爺子葬禮那晚,他喝醉了,趴在地上唱「世上只有爸爸好」。這年頭,連店家都說很久沒見吃相這麼差的客人了。好端端的,大男人突然跪下來,對著南面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你這人啊,就算磕一百個也是不夠的——」二哥和五弟攛掇他,半是醉意半是促狹。他竟真的磕了下去。

  程家元去攙,他也不理,徑直唱「世上只有爸爸好,有爸的孩子像塊寶……」,眼淚鼻涕落到地上,髒兮兮黏糊糊的一團。事後他對程家元說,其實也沒到那個地步,就是想到以後再也見不著面了,連挨駡也不能了,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像被刀剜去一塊。程家元那晚一直陪著他。「等我到了那天,你會哭嗎?」他一本正經地問程家元。程家元翻個白眼,不睬。他兀自不依不饒:「會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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