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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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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無忌還未回答,遠遠看見程家元朝這邊走來,步子很大,轉瞬便到了面前。程家元起初不動。陶無忌與他目光相對,只一下,便立刻避了過去。鄰桌那些目光也紛紛投過來。周圍倒安靜了許多。陶無忌有些預感,心跳不自覺地開始加速。他依然不動。兩人一高一低,有些對峙的態勢。陶無忌端著餐盤,站起來,想說「吃了沒」,冷不防,一隻拳頭飛快地掄過來,將他打得整個人朝後倒去。嘩啦!餐盤落在地上,一片狼藉。 在眾人驚呼聲中,程家元又是一拳過去——這次是被攔下了。陶無忌跌坐在地,旁人要扶他,他示意不用,自己爬了起來。程家元喘著氣,額角那塊胎記跟著膨脹開,顏色也格外鮮豔。那拳著實不輕。陶無忌嘴角慢慢滲出一條血絲。兩人都停了停,不說話,只是互望著。氣氛讓人起雞皮疙瘩。打人的,被打的,臉色都有點兒發白。半晌,程家元嘴巴一動,迸出三個字: 「王八蛋!」 十四 「人就像是一件白襯衫,再怎麼愛惜,總歸也會慢慢發黃變黑……但你不能因為它會發黃變黑,從一開始就瞎搞瞎弄……我們還是要非常愛惜它,儘量手洗,不要暴曬,熨得平平整整,不要受潮不要被蟲蛀,讓它變黃發黑的時間來得越晚越好。」 冬至前一周,趙輝去了老師的墓地。路上堵,到得有些晚。人很多,熙熙攘攘,各自捧著鮮花和供品。老師的墓是新立的,碑上字跡還鮮明,周圍乾乾淨淨,雜草也少。恰恰碰到師母和苗徹,剛燒了錫箔,桶底青黑的灰燼。師母眼圈還是腫的。趙輝獻了一束菊花,又拿出一盒油墩子,放在墓前,鞠了三個躬。 「他來過了。」趁苗徹去衛生間時,師母告訴趙輝。 趙輝怔了怔,隨即想到這個「他」應該是錢斌,又是一頓。瞥見師母的神情,猜想她必然知道了薛致遠向他和盤托出的事,一時竟也不知說什麼好。師母望著墓碑上的照片,眼角潮潮的:「他說,以後有事就叫他。」 「是該這樣。」趙輝覺得這麼說似乎不妥,但也想不出更好的。 「我跟他說,別的不用,清明冬至來這裡看看就行了。」 「嗯。」趙輝點頭。 苗徹說送師母回去。兩輛車一前一後。到了師母家,苗徹替她把東西拎上去。一會兒苗徹下來,見趙輝倚著車門抽煙,停了停,走近,問他討了支煙,點上。 「怎麼沒叫我一起?」趙輝問他。 「您忙。」苗徹看向一邊,吐出個煙圈。 「我有什麼忙的?早知道開一輛車,省點兒油錢。」 「您還在乎這點兒錢?」苗徹鼻子裡出氣,臉上卻掛著笑,有些彆扭。 趙輝也笑笑,只當聽不懂他話裡的揶揄。苗徹就是這樣的人,臉上寫的,便是心裡想的,一點兒折扣沒有。趙輝記得,上次苗徹給他臉色看,還是蕊蕊突然發燒到40度,正巧他在寧夏出差,趕不回來,匆忙間便托了吳顯龍,送醫院,吊鹽水。苗徹完全不知情,還是事後聽東東說了才曉得。「我到底是不是你朋友?」苗大俠有時孩子氣上來,很讓人哭笑不得,居然還有些吃醋的意味。那陣剛好是他和瑪麗鬧離婚的當口兒,為女兒歸誰弄得焦頭爛額。趙輝跟他解釋,主要是不想再給他添亂。誰家裡沒個突發情況呢?你當然是朋友,嫡親嫡親的朋友,越是朋友,越不想讓對方為難。吳顯龍那層,趙輝有次喝酒喝到最後,也跟苗徹剖析過,朋友也分好幾種的,倒不完全是交情深淺。這像是兒子女兒同時問你更喜歡誰,沒法比。女兒寵溺些,兒子倚重些。「你是我的知己,而吳顯龍更像是我的大哥或是老爹。我和你是志氣相投,跟他不一樣,更偏向於一種義務關係。說得實在點兒,他將來養老送終端屎端尿,都是我的事。對你就不用。」苗徹知道吳顯龍的情況。 趙輝每次批貸款給吳顯龍,苗徹都擔心,嘴上還不好明說出來。旁觀者清,苗徹又是做這行的。「別給自己惹麻煩。」他勸趙輝。趙輝說,有數。朋友間再推心置腹,到底是留了三分話,除非是喝醉或是鬧翻,輕易不會說出來,否則就是觸朋友黴頭了。苗徹是有些預感的。沒人比他更瞭解趙輝,長處和短板。有時候往往一個眼神,或是小動作,就能感覺到。比如那次瑪麗在電話裡說醫藥費的事,好好一筆錢,偏要化整為零打進捐款戶頭,而且還是從不同的賬戶轉來,張三李四王五趙六,數目也是千差萬別,多的不提了,少的連一美金也有,轉賬記錄上還有留言:「嗨,我是朱迪,今年八歲,我去過中國,那裡很棒。希望你能快點兒好起來。」 瑪麗說這叫畫龍點睛,細節決定成敗,「吃不消你朋友」。苗徹沒吱聲。賬目上做名堂的事,他見得太多了。關鍵是流水。銀行裡辦業務,頭一樁便是查流水。以前常有那種小微企業,批不出貸款,便兩三個公司聯合起來,彼此往對方賬上打錢,你轉我五十萬,我再轉你五十萬,今天轉,明天轉,把個流水做得轟轟烈烈風生水起,其實就那點兒錢轉來轉去,互相起蓬頭(方言,意為造聲勢),貸款自然方便許多。有個專業的詞叫「養流水」。這些年金融安全查得嚴了,這樣的事很少見了。 趙輝這其實也是老套路了,無非形式上多花些心思,叫人難查。錢是吳顯龍給的,對這點趙輝不諱言。說是借,誰也不會去細究。比起剛畢業那陣,苗徹覺得自己也變了許多。他每次去北京開會,總審計師都要拉著他說笑:「大俠來了。」總審計師原先在上海分部當副主任,是看著苗徹入行的,他常勸苗徹要「抓大放小」。這話從領導嘴裡講出來,難得地貼心貼肺。苗徹自己知道,不光審計,其實做人也一樣。倒也不為投機取巧,真正是這個理。人生到底不是考試,沒有標準答案。不能像在菜場買菜,斤斤兩兩都要算清楚。苗徹跟瑪麗離婚那陣,兩人弄得極難看,很有些老死不相往來的意思。瑪麗把話往狠裡說:「你這種人,就等著孤獨終老吧。」 苗徹回敬了句英文「You too(你也是)」。那時到底還年輕,眼裡揉不得沙子。工作上也是不留餘地,舉世皆濁我獨清的架勢。一次苗徹去寧波審計,有個科長被查出違規,當地分行要保他,苗徹強脾氣上來,死活不肯。最後還是把那人降了半級,苗徹還嫌判輕了。後來聽人聊起,這科長其實口碑不錯,老實巴交的一個人,五十九歲,差一年就退休了,到底是沒得善終,據說不久還得了抑鬱症,幾次自殺未遂。類似的情況有許多。苗徹被罵作「鐵石心腸」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偶爾他也會有些想不通,通常是找趙輝訴苦,說天底下的事情就是這麼奇怪,行得正,未必站得直,做人不容易。回過頭一想,趙輝比他還不容易。苗徹從沒提過,但心底裡是有些把趙輝當偶像的。放在武打書裡,他入的是少林派,趙輝是武當派,一個是外家功夫,一個講究以柔克剛,後者到底是勝了半籌,樣子也好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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