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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新副總笑笑。蘇見仁覺得這話問得忒傻。你死我活,殺人不見血,官場上見慣了的。新副總憶起當年,他第一次出國,便是老爺子帶隊。「蘇總教了我很多——」蘇見仁心裡嘿了一聲。老爺子的路數,說到底還是部隊裡那套,上級命令絕對服從,對下面又很嚴,威風凜凜那種。早些年,人相對單純,適用這種套路,放在今天就未必有用了。新副總是青出於藍,老爺子便是年輕二十歲,也不是他的對手。蘇見仁其實挺討厭這種人,目的性太強,把人生搞得像打仗。先下手為強、防患於未然、一擊必中——無非是這些意思。這麼鬥來鬥去,便是做到總行行長又如何呢?蘇見仁打心底裡覺得無趣——對於趙輝,到底是覺得有些愧疚的,又不知如何是好。連坐電梯他都提心吊膽,生怕撞個正著。想找人傾訴,幾個同學無疑都不合適,怕討罵,那些狐朋狗友也不懂什麼,想來想去,只剩下程家元一人,自己都覺得窩囊。

  「你連個說心裡話的人都沒有嗎?」程家元直截了當。

  「不是沒有,是不想驚動人家。還是兒子最可靠。」蘇見仁涎著臉,生怕他說出什麼煞風景的話來,「拋妻棄子」那種。幸虧沒有。程家元只是哼了一聲:

  「你這人——搞不懂我媽怎麼會嫁給你。」

  蘇見仁好笑:「那要問你媽了。」

  程家元說起這陣在審計部的情形。果然與前臺、業務部的氣氛不同,看文件時每個人都是如臨大敵的神情,辦公室裡一片寂靜,只有翻資料的聲音。既要雞蛋裡挑骨頭,又要小心翼翼,幾句話便能斷人生死,須格外謹慎。也是六親不認的。查趙輝那項目時,苗徹自始至終未說過一句題外話。眾人因他與趙輝關係不同,猜他必然難做,誰知他竟全無異樣,該怎樣便怎樣。唯獨到了最後一日,審計報告定稿,才見他長長地歎口氣:「這個人——」說到一半又停下了。那天他恰恰沒開車,搭程家元的車回去。路上,他問程家元:「你怎麼看?」程家元想了想:「人無完人。」苗徹不語,半晌道:「他不是這樣的人。」

  蘇見仁聽到這裡,問兒子:「他有沒有說過我是怎樣的人?」

  程家元心裡嘿的一聲。苗徹倒真提過的。也是那天,苗大俠或許是情緒低落得過了頭,物極必反,到後來反顯得亢奮,話不停,絮絮叨叨的:「趙輝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但趙輝比我更聰明——」程家元趁勢道:「聽說蘇處也是您同學?」苗徹搖頭:「有一種人,人不壞,也不太笨,但就是活得莫名其妙。」說著停下來,應是覺得不妥,怕太突兀,便又說些蘇見仁的事,三言兩語帶過,語氣不輕不重,「他就是這樣的人——」

  「他說,你是個壞人。」程家元故意惡狠狠地道。他沒告訴父親,其實那天他第一次覺得父親有點兒可憐。從別人口中說出來,幾十年並作幾句話,只挑扼要,乾巴巴裡透著些殘忍。他猜想蘇見仁平常必定也是不怎麼招人待見的,聽苗徹的語氣便知道。同學間其實也分三六九等的,往往跟家境、成績無關,是另一種界別。被邊緣的那個,連叫屈的地方都找不到。性格剛硬些,還可自立門戶,索性不理你們了,但這畢竟是少數。通常只能忍著,討好或是插科打諢,於是便愈加被孤立,愈加頹唐,愈加「莫名其妙」——程家元想到自己,更是難受,那瞬竟有了些頓悟的意思,打斷骨頭連著筋,血脈到底是有些微妙的東西,一兩句話說不清,與這個老男人不覺又生出幾分親近。臉上依然板著,徑直問他:

  「喝不喝酒?」

  蘇見仁哧的一聲:「就你這酒量——」

  「跟你聊天,不把自己灌醉不行,根本聽不下去,忒戇。」程家元一臉嫌棄。

  「把你生出來,是我做的最戇的事。」蘇見仁恨恨的,巴掌掄上去,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在兒子頭頂掠過,順毛捋成倒毛。頭皮屑紛紛掉下,窸窸窣窣的一片。

  趙輝那事很快有了結果。照片經鑒定,頭像是PS上去的,跟他完全不搭界。原版那張也被人抖出來,這年頭人肉搜索只是小意思——居然是蘇見仁。手半舉著,周琳替他把表扣搭上。他身體微微前傾,笑得牙齦肉畢露。這麼一比照,那張偽造的便很清楚了,輪廓有些怪,色彩光線也不協調,便是造假,也嫌粗糙了些,不專業。趙輝財務上也沒有問題。進出賬流水一切正常。女兒去美國看病是真,但費用除了本人積蓄之外,其餘盡是募捐而來。瑪麗為趙蕊建的個人網頁,做得花花綠綠,很吸引人眼球,陸續有人捐款。美國人便是這點好,有做慈善的習慣。主頁上蕊蕊那張照片是瑪麗挑的,唇紅齒白,頭髮烏黑,很符合西方人心目中的東方娃娃形象。簡介也是花了心思寫的,細節很煽情,催人淚下。款項數目或多或少,最多的一筆,居然有三十萬美金。捐款方賬號不可能一個個去查,但粗粗過濾一遍,似乎也挑不出毛病。

  目標又落到蘇見仁身上。那張照片,他見到後也是瞠目結舌,舌頭短了半截:「這個,誰拍的?」言下之意便是承認不假。情急之下,他也顧不得了:「趙輝也拿了金表,不信你去問。」到這地步,紀委的人自然不理,更懷疑照片是他PS的:「說老實話,瞞不過去的——」蘇見仁急得頭皮都麻了。過了兩日,又傳說審計過程中有人洩露消息。本來也不算大事,誰知他和程家元的關係竟被人抖摟出來。父子倆禁止在同一分行上班,這是行內皆知的規矩,放在平常倒也罷了,偏偏是這要緊關頭,程家元又是審計組的成員,誰洩露的消息,自是不言而喻。

  行裡那些促狹的人,嘴碎,想像力也豐富,都說平常忒小看蘇處了,這竟是他下的好大一盤棋,安插兒子進審計部,多個耳目,行事自然方便,老謀深算了。本來這案子往輕裡判也不是不可以,但凡事最怕遇到硬傷——隱瞞父子關係這層,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生生地授人以柄。加上蘇見仁做人本就不討喜,那些平常眼開眼閉的事,吃請、搓麻、逢年過節的孝敬……也一股腦兒被人揪出來。銀行裡便是這點麻煩,又是業務部門,真要細細計較,哪裡又挑不出錯?前陣子自貿區那筆貸款也是一樁,同一單據重複貸款,很離譜了。還有更早的,零零星星,俱被擺上檯面,舊賬新賬一起算。蘇見仁感覺像有一雙手從後面推過來,重心不穩,整個人立時便要倒下似的,徹底語無倫次:

  「他姓程,我姓蘇,誰說我們是父子倆?」

  紀委的人好笑:「要不要去驗DNA(脫氧核糖核酸)?」

  「……我和他媽媽老早離婚了。」

  「離婚就不是兒子了?哪條法律規定的?」

  「我跟這事沒關係,真的。」

  「你指哪件事?現在可不止一件事。」

  「我冤枉啊——」蘇見仁眼淚都要下來了。

  陶無忌吃午飯時,聽鄰桌幾人在談論蘇見仁父子,「像搞地下黨」,音量不小,旁邊人聽了,也是笑,聽小說似的。一會兒,趙輝拿著餐盤走過來,眾人招呼他:「趙總!」趙輝微笑頷首:「來分行開會——」徑直在陶無忌面前坐下。

  「剛才遇到苗處,談起你了。」他道。

  陶無忌怔了怔:「哦。」

  「有褒有貶,總體還是肯定的。」

  「哦——」陶無忌停頓一下,「謝謝。」

  「新加坡去過嗎?」趙輝忽問。

  陶無忌又是一怔:「嗯?」

  「下月初有個培訓,綜合處的。我帶隊,點名推薦了你——有時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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