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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別唯恐天下不亂!」

  審計組進駐浦東支行的第二周,蘇見仁接到兒子的電話:「你要有麻煩了——」程家元只開個頭,蘇見仁便清楚了。趙輝那個信託基金被揪了出來,融資方背景一查,顯龍集團的子公司,資金說是用於酒店配套設施改造,其實風馬牛不相及,盡數被挪去償還之前的一筆貸款。項目抵押的兩處土地,價值也都明顯高估,說是旅遊用地,但大部分為山體,投入工程的概率低之又低。連土地出讓合同、建設用地規劃許可證這種最基本的文件都不能提供。問題很嚴重了。房地產這塊本就難弄,加上融資款項被挪用,評估造假,每一樁都很要命。蘇見仁拿電話的手有些出汗。項目是上頭提的,但直接經手人是他。這行做得久了,幾句話一說,便曉得利害關係在哪裡。他關照兒子:「裝不知道,否則連你也兜進。」

  趁著還沒捅出來,蘇見仁想先去找趙輝聊聊。當然不能提程家元,審計過程中任何信息都是嚴格保密的,這層只能含糊過去。蘇見仁猜趙輝應該也聽到風聲了,他分管業務拓展,這方面肯定更敏感。蘇見仁想來想去,以趙輝的風格,做事必然留後路,應該不至於太難看。打了幾個電話,都沒人接,索性直接沖過去——撲了個空。秘書說,趙總去分行開會了。蘇見仁又打電話給授信審批部的一個熟人,探口風。果然,提到那個項目,那人吞吞吐吐,半天說不到點子上。蘇見仁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仿佛腳踩不到地,沒著沒落的。恍惚到了下班時間,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接起來,聲音倒是有些熟悉:「老蘇!」

  前幾日老爺子的葬禮,新副總也參加了。他大學畢業分在J行,老爺子那時是分行副總,也是面試官,兩人算有些淵源。用他的話說,「蘇總一直很關照我」。蘇見仁猜想是客氣話。金融這行,即便是國企,也屬於流動性高的。市里開同業公會,十個裡有九個倒是認識的,都能沾些邊。何況老爺子這樣的元老級人物。蘇見仁跟新副總完全不熟,在行裡碰到,最多也就點個頭,一秒鐘的交集。在葬禮上稍微寒暄了兩句,但也印象不深。電話是有些突兀了——蘇見仁隱約猜到幾分。行裡那些雞雞狗狗的事,他從來不理。蘇家祖上那點兒福蔭,全給老爺子占了,仕途上的名堂,蘇見仁從小看得太多,便是老爺子嘴裡的一句半句,這些年也早湊成一部「官場現形記」了。蘇見仁不諳此道,也沒興趣,但人前人後,耳朵裡多少漏進些,不致完全不知情。趙輝是顧總一手帶出來的,新副總背景在總行,水更深些。前陣子那個回合,新副總勝出。都說這人器量不大,七拐八彎的心思,對事,也對人。

  果然不錯。新副總告訴蘇見仁,這次不是走過場,一定會查到底。蘇見仁心裡一跳,說,哦。新副總直截了當,說,當替死鬼最可憐。蘇見仁臉色一下子白了。電話那頭安撫了兩句:「也不是沒辦法……」蘇見仁懂他的意思,猶豫著。那頭又道:「實話實說就行。人活在世,不能害人,也不能讓人害吧?你不過一隻表的事,他那邊可遠遠不止——」蘇見仁心裡又是一跳,想他居然連表的事都知道,可見是做了功夫。情況遠比想像的更棘手。新副總應該是有些得意,說話便更放肆:「咬人的狗不叫。他那個人,要名要利,也要女人——我替你不值。」

  最後這句挑撥離間的味道太重,小兒科了。「您是不是國家安全局出身?」蘇見仁想嘲他一句。自覺被人看得太穿,裸著身子似的。又想,這件事是要往死裡整了,更是駭然。掛掉電話,他原地琢磨了一會兒,腦子亂哄哄的。到了晚飯時間,趙輝才回電話。

  「找我有事?」

  「也沒什麼急事。」蘇見仁有些慌,一時沒想好措辭,「今天不在支行?」

  「嗯,開了一天會。」

  蘇見仁聽見電話那頭輕輕一聲「哎」,很快便隱去。只一下,他便辨出是周琳的聲音。趙輝或許是對她做了個「噓」的手勢,立即靜得有些出奇。不知是過於敏感還是怎的,蘇見仁總覺得趙輝此刻似乎心情不錯。通常愈是這樣,口氣便會愈是公事公辦,都懂的。

  「下個月無錫培訓,本來預備找你開個後門,偷個懶告個假,」蘇見仁編了個藉口,「想想還是算了,不能給領導添麻煩。」

  「看吧,真要有事請假也行,不過還是儘量克服一下,現在不比過去,到東到西都要敲卡,一雙雙眼睛盯著。沒必要。」

  「也對。你忙吧。」蘇見仁按下「結束」鍵,想像電話那頭的情景,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那天周琳把金表交給他時,他兀自不死心,問她:「要怎麼做,你才會接受我?」男人到這地步,也只是垂死掙扎,完全不抱希望的。她不吭聲,笑笑。那瞬,他竟恨不得拿把刀子將心剜下來給她。心裡明白,再怎樣也是徒勞。他在她眼中,不過是個笑料罷了。

  隔了兩日,趙輝被叫到分行,沿路碰到熟人,都是異樣的眼神。顧總關上門,問他:「你怎麼回事?」趙輝知道是什麼事,想辯解,又不知從何說起。舉報信是直接送到分行紀委的,白紙黑字,還有照片——趙輝與周琳坐在飯店裡,試戴一隻金表。照片拍得相當清晰,連表面牌子的字母都一個不差。顧總瞥見趙輝手腕上那塊表,想說「你倒是高調,居然還戴上了」,忍住了,只是歎口氣:「你自己講,這事要怎麼收場?」

  審計組結束工作,撤回分行,報告足足寫了五六萬字,光趙輝那個項目就有十來頁。相比前陣子人心惶惶,螞蟻搬家似的傳消息,現在反倒安靜了。下一步就該是具體處理了。涉及金額大,項目又是專供高端客戶,眼下雖還未到期,可估計到期也兌現不了,照這情形,行裡必定要墊款賠付。這倒也罷了,壞賬時常都有,大家早已見慣不怪。問題是,這次的主人公有些特別。誰也沒料到,趙輝那樣端正的君子,竟也會犯事,讓人大跌眼鏡了。牽扯到的人不少,一個個問過去,從業務部到風控部,從普通職員到科長、處長。最後還是落到趙輝身上。他和吳顯龍的關係被擺上桌面。不知哪裡又傳來消息,說他女兒去美國看病也有些蹊蹺,這麼多錢總不見得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新副總撂下話,要仔細地查,兜底地查,舉一反三地查,任何細節都別放過。銀行便是這點方便,查進出賬、消費記錄、個人征信……

  趙輝照舊上下班,只是證件被扣,暫時限足,支行的工作由他人代替。面兒上卻還是與平常無異。連午餐也不用別人代勞,照舊去食堂,那樣人多嘴雜的地方,他也不避忌。眾人想著前陣子分行業務部那個被撤職的經理,猜測趙輝這次必然也難看得很,都替他惋惜,想,若不是為了女兒,他也不致鋌而走險。趙總無論如何不像貪財的人。男人獨自養大一雙兒女,已是不易,何況又是那樣叫人操心的女兒。站在父親的角度,若是真正講死也就罷了,但凡有一絲希望,那是無論如何都要搏一記的。實在可憐。

  倒是蘇見仁,連著幾天不敢進食堂吃飯,怕遇見趙輝。他自知是躲不過的,早在心裡練了一百遍,就像那天新副總說的「實話實說就行」,他想來想去,自覺似乎也沒什麼錯。事情本就是趙輝攬的,他犯不著蹚這渾水、背這黑鍋,換了別人也是一樣的——話雖如此,到底有些心虛。紀委問話時,還未等人家開口,他一溜煙已透了個遍。人家只當他緊張,其實他多少也含些促狹的成分。實情跟實情也是有區別的,同樣一個細節,多說幾分,少說幾分,效果便大不相同。他想,我再怎樣,你也是一樣下場,索性讓我把氣出個夠。

  「他會怎樣?」那天,他問新副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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