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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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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琳問他:「『刮三』是什麼意思?」他解釋,就是難為情、尷尬。「上海話還不合格——」他說她。她點頭:「要找個老師培訓一下。」他朝她看,笑笑。她猜他以為這話還有下文,拜他為師什麼的。其實她倒沒這個意思,但還是順著話頭:「趙總上海話幾級?」他道:「沒測過,馬馬虎虎。」她道:「教我足夠了。」他又笑笑。她纏著他教了幾個詞,賊骨挺硬、脫頭落襻(意為丟三落四)、老吃老做(意為老油條)、裝野胡彈(意為裝蒜)……他糾正她口音中不純的地方:「女人說上海話,口齒要清爽,語速慢一點兒,用舌尖發音,要往上提。說上海話不能往下沉,一沉就難聽,俗氣了——」她嘴上學著,一個激靈,那句話冷不丁又溜出來:「趙總,你覺得我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談話戛然而止。趙輝道:「我那天不是回答了?」 「我要聽你再說一遍,」周琳心一橫,「——說真話、心裡話,不要套話、場面話。不要老吃老做、裝野胡彈。」 趙輝啞然失笑:「你倒是活學活用。」 「別打岔,好好回答。」周琳豁出去了,板著面孔,公事公辦的語氣。本來還可以借著撒嬌那層,現在也省去了,直截了當。 趙輝停頓一下,倚著欄杆:「一定要說嗎?」 周琳聽見他似是歎了口氣。「有什麼不方便嗎?告訴我原因。」覺得自己像個胡攪蠻纏的孩子,大人給臺階也不肯下。 「你這麼聰明,我以為你肯定懂的。」他停了停,柔聲道,轉向她。背對著月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隱隱見到他睫毛閃了幾下,似是有道光亮掠過。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她與他的身影,各自筆直站著。不說,也不動。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兩人之間流轉,看不見摸不著,卻能感覺到。什麼漸漸隱去,又有什麼漸漸凸顯出來,一點兒一點兒地。她那樣經歷豐富的人,被這氛圍感染,竟也不覺臉紅了。鼻尖那裡潮了一片,心怦怦地跳。本能地想往回縮,說些話來緩衝一下,已是來不及了。他徑直說下去: 「如果,你不嫌我年紀大,結過婚——我想追求你,可以嗎?」 她怔住了,始料未及。那樣的話,也虧他說得一本正經,請示似的。她竟想笑了,心跳得愈加快了,仿佛要蹦出來。她不敢說話,不知說什麼好,又好像,說什麼都不合適。倘若對面換了別人,她總有辦法逗得他愜意,讓氣氛錦上添花,這本是她拿手的。但趙輝不同。愈是這樣,她愈是生怕那些套路惹惱他,也褻瀆了他。她詫異自己竟變得如此患得患失,話在喉口轉了個大圈,依然是出不來。相比平常,眼下的局面,竟似有些僵了。男人說完,過了一分鐘,還沒有下文,便是矜持,也有些過了。她愈是急,愈是說不出來。他也是好耐性,一動不動,只是站著。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又過了幾秒,總算是逼了出來:「趙總在開玩笑——」她原本是想把這話說得更篤定些的,女人家,總是要捂著些才對,誰知過了頭,竟是冷冰冰的口氣,直如生氣一般。她在心裡歎了口氣,又不好收回,加上一句:「不是嗎?」想和緩些,竟更是不倫不類。她又歎口氣,索性也不說了。手機響了一下,有短信。也好,替她分散些。她說聲「抱歉」,打開一看,竟是他發來的: 「我從來不拿這種事開玩笑。」 她怔了怔,回過去:「為什麼發消息,不直說?兒子在偷聽?」 他回過來:「你真聰明。」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氣氛放鬆了些。她猜他是故意的。不讓女人尷尬,是紳士的基本守則。她說過,他是老江湖。這話也沒錯。他那樣聰明的一個人,閱歷分明擺著,男女情愛的事,經驗自是不會少。她不怕被他看透。真要是個傻子,不解風情,她也不會愛他。 她回到房間,臨睡前,又收到他的短信: 「你還沒回答我呢。」他兀自不罷休。 「放馬過來吧。」 她咬著嘴唇寫完這行字,按下「發送」鍵,原地停頓幾秒,呀的一聲,把手機一丟,將被子飛快地往上一掀,兜頭兜臉地將整個人蒙住。 第二部分 一批活躍在金融行業的成功人士,他們是推動中國金融改革和金融國際化的中堅力量;一群剛踏上金融崗位的年輕人,他們懷揣理想投身其中,在看不見的驚濤駭浪中實現自我的價值。在利益和欲望面前,他們中有的人忘卻了責任,選擇沉淪,但更多的人不忘初心,矢志不渝,為了理想和大局砥礪奮進。 審計組進駐浦東支行的第二周,蘇見仁接到兒子的電話:「你要有麻煩了——」 十三 蘇見仁很少失眠。雖然作息不怎麼規律,瘋起來玩通宵,白天補個覺,照樣精神奕奕;平常上班早起,前一晚九點鐘上床,也能睡著。總體來說,他屬於好弄的人。當然,「好弄」這個詞有些低調了,蘇見仁對自己的評價是——山珍海味吃多了不膩,一日三餐鹹菜泡飯也無所謂;穿得了阿瑪尼,也hold得住(流行語,意為能夠掌控得住)地攤貨。關鍵還是隨和。蘇見仁不是沒吃過苦,老爺子也不是三十歲就當副部,含著金湯匙出生,他稱不上,勉勉強強算個半路官二代。高考時比財大分數線低了五分,有人替他鋪路,照樣穩穩地進去。這些年,玩起來胡天野地,鐵飯碗也捧得牢牢的。小錯不斷,大錯不犯。高幹子弟裡,他相對還算靠譜。有一陣,他甚至還學過茶道和國畫,聊天時夾上一兩句,泡妞和交友都能加分。蘇見仁骨子裡是看不起薛致遠那樣的老粗的,江湖氣太重,窮凶極惡。苗徹也不行,直來直去,到老也是愣頭兒青一個。趙輝是不用說了,但男人做到那份兒上,又似有點兒憋屈,太辛苦。 蘇見仁想來想去,得出的結論是:不該妄自菲薄,要自信滿滿,要昂首挺胸,尤其在周琳面前——這麼繞個大圈,又回到周琳身上。蘇見仁也覺得自己有些不知所謂,太那個了。連老爺子也聽到風聲了,彌留之際,他老人家不知是迴光返照,還是怎的,居然一根手指朝向他,無力地朝內勾了兩下。他乖乖上前。「上次你問我借的一百二十萬,你以為我不曉得你派什麼用場?」兄弟姐妹們統統豎起耳朵,老爺子繼續,「拗斷——收心——複婚。」每個詞中間停頓一下,意思簡潔明瞭,也是氣力不足。蘇見仁瞥了一眼身旁的前妻,還有程家元。他還沒來得及表態,老爺子頭一歪,已咽氣了。 葬禮上,前妻幾次哭暈過去。蘇見仁有個弟媳,是專業唱美聲的,哭起來很見功力。論先天條件,前妻遜她一籌,但好在哭畢竟不是唱,沒有章法泥沙俱下反倒更妙。旁人還沒進入狀態,她撲通一聲便跪下了,哭聲很低,夾著喉音,吼、吼、吼——看著相當揪心。葬禮還沒結束,人就休克了。蘇見仁站在那裡,有些狼狽。風頭被前妻搶走了,他倒像是女婿,哭得理不直氣不壯那種。二哥三姐五弟一直朝他看,眼光有些意味深長。他懂意思。前妻跟老爺子關係親近,這些年,她是完全靠在老爺子身上的,一個人帶兒子,有怨氣,但也沒脾氣。除了丈夫,她什麼都不缺。老爺子應該也是許諾過,早晚蘇見仁還是她的。因此操持葬禮這一陣,她便完全以蘇家兒媳自居了。二十年沒盡的心,還有孝道,此刻一股腦兒端出來,一半是做,一半也是真。只是落在蘇家人眼中,便完全是另一番意思了。二哥說得最直接。「老四,」他問蘇見仁,「幾時去領證?這陣子上海鬧離婚潮,民政局怕是要排隊。」三姐說:「不怕,人家離婚,我們結婚,不在同一樓層。」五弟再加一句:「差不多,反正都是為了房子和票子。」 蘇見仁不作聲,瞥見程家元在一旁也是不響,眉頭微蹙,與年齡不符的神情,故意做出些混沌的姿態,無可無不可。蘇見仁本來心情不佳,見兒子這樣,竟又忍不住滑稽。父子倆到底是有默契的,二十年空當,只這短短幾個月,一個個回合無縫銜接,便不自覺地生出些親昵來。面兒上還是帶著敵意,照舊是不怎麼說話,人前人後都是冷冷的。蘇見仁去廁所,一會兒,程家元也進來。父子倆齊齊站著小便。 「爺爺的家產,有你的份兒嗎?」程家元面朝前方,飛快地道。 「你媽不是來了?」蘇見仁答非所問。 「你們這些大人,真複雜。」程家元搖頭。 「大人?」蘇見仁好笑,「難道你是三歲小孩?——社會越來越複雜,也有你的一份。」 「你現在要是真跟那女的好了,我倒佩服你了。」 蘇見仁朝兒子看。程家元吸了吸鼻子,又強調一遍: 「真的,要那樣,我就敬你是條好漢。」 蘇見仁系上褲子,走過兒子身後時,飛起一腳,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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