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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又過一陣,審計組進駐浦東支行。這次挺突然,有些奇襲的意思。審計部與其他部門不同,年底反而是閒時,通常不出勤。苗徹事先跟趙輝透了底,是新副總下的令。「三把火是三昧真火,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還熄不了。」主要是對信貸這塊進行審計。業務和程序上大家都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幾步一走,便曉得這次情形怎樣、程度如何。審計組剛坐定,便要了業務部近半年來的所有信貸項目,大大小小,到期沒到期,統統搜走。趙輝心裡有數。行裡是沒有秘密的。往上看是屁股,左右全是耳目,走到哪裡都是如此。軟肋只需稍微一晃,便沒有不知道的。前幾日有個分行的應酬,趙輝與新副總比鄰而坐,免不了閒聊幾句。這人有意無意提了吳顯龍的名字,「房地產這塊現在看不懂啊,碰都不敢碰,誰碰誰兜進」。趙輝只是微笑。兩人還碰了杯。新副總很客氣:「趙總是老前輩,要跟您多學習。」趙輝謙遜道:「哪裡,老了,您才是正午的太陽。」

  美國那邊傳來消息,第一階段治療很順利。蕊蕊眼上包著紗布,在視頻裡跟父親做了個「勝利」的手勢。趙輝一激動,眼淚差點兒掉下來,到陽臺上抽了支煙。少頃,周琳走出來。

  「為什麼我每次到陽臺抽煙,你都會出現?這麼巧?」趙輝學她之前的口氣。

  「因為跟趙總待久了,我也變成老江湖了呀。」周琳道。

  兩人都笑了笑。

  「蕊蕊情況不錯。」趙輝告訴她。

  「真好。」周琳點頭,「那你可以放心了。」

  趙輝嗯的一聲。瞥見她的神情,是真心歡喜,仿佛比起他,更放心的倒是她。因為他放心,所以她才放心,有些感同身受的意思。趙輝不覺心中一動,一時倒不知說什麼好。「你怎麼樣?」停了停,他問她,「最近工作順利嗎?」

  「蠻好。」

  「常回南京嗎?」

  「偶爾吧。南京房價也漲得厲害,不過還是比不過上海。這套房子買了才一個多月,就漲了百分之十,賺了——托您的福,趙總。」

  「發財是好事。」趙輝微笑,裝作聽不懂她話裡的揶揄。她初搬來那陣,有次遇見,他一本正經地對她道,上海的房價已經見頂了,現在買房有風險。他自然不是為她的荷包擔擾,主要是心裡不爽,想著觸她幾句黴頭也好。敵人都在身邊紮下來了——那時想得最多的便是這句。大學裡有一陣很流行五子棋,趙輝是圍棋業餘級六段,下五子棋純屬消遣,偏偏就輸給薛致遠幾次。倒不是讓他。薛致遠的棋風很凶,「劃三」後必「沖四」。本來這種打法高手是不屑的,直來直去沒什麼腔調,但必須承認,有一定殺傷力,被他佔據主動,左支右絀,一不留神便弄出個「雙劃三」或是「坎三劃四」什麼的。那時趙輝也不以為意,只當這人怕輸,才下得格外兇狠。現在想來,這便是薛致遠的風格,不管有無後招,俱要搶在前頭,在氣勢上壓著人家。房子的事,趙輝是後來才知道,鄰居本來也是可賣可不賣,對方出了個數目,比市場價高了六七十萬,還是一次性付款。這筆成交後,生生把小區的房價拉高幾個點。「房子是薛總替我找的。」

  周琳也不諱言,況且騙人也沒意思。薛致遠幫她公司達成上市,轉瞬便是上億的流動資金,投桃報李,生意場上本就如此。從客觀的角度看,這女人其實是個人才,為公司奔走,費心費力,公事上到位,私底下待人接物也算得體,熱鬧又不失分寸,偶爾還帶些孩子氣。場面上的女人,做到這份兒上,算是可以的了。平心靜氣的時候,趙輝也覺得,這女人不討厭。她那張臉,放在別人那裡,是加分項,在趙輝這裡就是失分項了。他甚至不敢正面看她,怕會失控。連聲音也像李瑩,要命。每一次見面對他其實都是煎熬。這番話,趙輝當然不會對她說,面兒上反是一次比一次沉穩,也更有底。這女人是棋子,背後是老薛兇狠的棋風。趙輝的棋路,往往要到後面才顯出優勢來,所以眼下要撐著。氣勢上有些狼狽,但好在他本就不是多麼強勢的個性,對方又是女人,有「紳士風度」那層擋著,樣子還不算太難看。

  「趙總最近不怎麼彈琴?」她嘟噥一句,「我蠻喜歡那支《秘密的庭院》。」

  「我這種水平,彈多了,屬於擾民。」

  「沒必要拿自己跟郎朗比,再說您長得比郎朗帥多了。我這種半吊子樂迷,主要是看臉。」

  「跟鄭少秋比起來呢?」他道。

  「沒見過您扮古裝,不好說。」她一本正經道。

  趙輝回到房間,上網找《楚留香》,半天沒找到,向東東求助。東東找了一圈,也只有前些年的《新楚留香》,任賢齊、朱孝天演的,好不容易聯繫上個喜歡收集古裝片的朋友,弄了幾集《楚留香之無花傳奇》。70年代的劇,畫質有些模糊。趙輝問東東:「這人是鄭少秋嗎?」東東好笑:「爸,這人是吳孟達,那個才是鄭少秋好吧?」趙輝又問:「PS(泛指用軟件對原始照片進行修改)軟件有嗎?」東東奇怪道:「要幹嗎?」趙輝翻出一張自己的照片,比畫著:「喏,把我的頭,安到這人的身體上。」瞥見兒子驚詫的目光,乾咳一聲,掩飾道,「嗯,是這樣,支行開迎新晚會,要弄什麼Cosplay(角色扮演),指定讓我扮大俠,我不幹,PS一張照片糊弄糊弄他們就算了——」

  晚飯時,周琳收到趙輝的微信,打開,只看一眼,撲哧!飯盡數噴出來。東東很盡責,做個小視頻,除了把腦袋移花接木,還配了特效和背景音樂。視頻中,「趙香帥」長身玉立,持扇微笑,最後以一記「彈指神功」定格,兩行字落幕,「盜帥夜留香,威風震八方」,也是很古風的。周琳回過去:「趙總您風格變換太快,我有些適應不了。」再過片刻,隔壁傳來鋼琴聲,正是那支《秘密的庭院》。他記得她的話,特意彈的。周琳聽了一會兒,在手機上打道:「趙總您這樣,我反而覺得沒底。」只一秒,便刪去,重新打上「趙總您虧得沒混娛樂圈,否則別人都沒飯吃了」——依然是調侃的風格。她連打了幾個笑臉,按下「發送」鍵,聽見隔壁琴聲漸漸輕了。她猜他也許會到陽臺上,像平常那樣,等她出來聊上幾句。她挺喜歡這樣,中間隔著兩三米的距離,各自倚著欄杆,眼望前方。臉埋在黑暗裡,既親近又安全。他不曉得,其實每次同他說話,她都有些緊張。在別人那裡,俏皮話她是張口就來,唯獨在他這裡,每一句都是斟酌再三,怕氣氛僵,怕意思不到位,也怕嚇壞他。

  那天晚上,她問他「在你眼裡,我是怎樣的女人」——話一出口,便後悔了。薛致遠買了兩隻金表,讓她分別給趙輝和蘇見仁。蘇見仁那邊好說,尋個由頭見面,幾句話說完,放下便走。「姓薛的東西,我不要。」那人還要賭氣。她依然是老話:「隨便你,捐給希望工程吧。」她不怕他惱。果然他反過來央求她:「我對你是真心的——」她安慰了他幾句,歎些苦經,倒些苦水,哄得他乖乖收下。這表有兩層含意:一是道謝,就事論事;二來也有示好的意味。薛致遠那人,江湖氣很重,骨子裡還是喜歡交朋友。這麼跟蘇見仁一直僵著,于公於私都沒好處。至於趙輝那邊,則更多了一層意思:以後就是自己人了,一條船上的夥伴了。中國人有送表的習俗,考上大學,或是上班成人,送只表,顯得鄭重,也有儀式感。周琳初時不肯:「要送你自己去送。」薛致遠道:「你去最合適,別人只能碰一鼻子灰。」周琳問:「為什麼?」他反問:「你說為什麼?」

  周琳不再執拗,答應下來。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權利義務她拎得清,只是找不到合適的時機,真要被打回來,大家面子上都難看,真正是從零開始了。誰知趙輝竟主動約她吃飯,她倒是始料未及了。表拿出來那瞬,她借著喝茶,擋住半張臉,不跟他目光相對。他沒接,也沒拒絕,把盒子擺在一邊,斷斷續續地聊天。氣氛與她原先想像的完全不同。他不提那茬,她自然也不提。

  那瞬她其實是有些灰心的,狗腿子,還有早期電視劇裡那些妖冶的國民黨女特務——她猜他必定這麼看她。之前也好不到哪裡,但這次無疑又敲定了一層。她竟想哭了。別人怎麼看無所謂,唯獨在他面前,她是存著些奢望的。他別把她想得太不堪才好。「在你眼裡,我是怎樣的女人?」——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那樣問他。其實她平時並非沉不住氣的人,這些年闖蕩江湖,早歷練得水潑不進刀砍不入,尤其在男人面前。他真正是個例外。那晚兩人一路走回去,她竟有種衝動,想向他求婚。她真是瘋了呢。這個比她大十幾歲的半老男人,竟激得她想要保護他、憐惜他。她想起薛致遠在電話裡抑制不住的得意:「再強的人,還不是照樣拿下?」那瞬,她竟差點兒對著手機吐唾沫,仿佛受辱的是她自己。她曾對趙輝說過,他彈琴時像一幅畫。他必然以為這是奉承。其實不是。從畫上走出來,這麼形容男人似乎可笑,卻是真的。她喜歡他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喜歡得要命。

  「睡了嗎?」他發來微信。

  她走到陽臺。他果然在。她換了笑容:「趙總在等我?」

  「被兒子笑話一下午了,不敢在房間多待。」他道。

  周琳想到「趙留香」,又笑:「晚節不保,老爸形象一落千丈。」

  「就是,忒刮三,以後都抬不起頭了。」他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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