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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到審計部報到那天,陶無忌與程家元在電梯口遇見。兩人打個照面,陶無忌沒話找話:「要說恭喜哦。」程家元嘿的一聲:「那我是不是該說同喜?」電梯門正要關上,被一隻手攔下。苗徹走進來。陶無忌下意識地把胸口一挺,人站得更直些。兩人叫了聲「苗處」。苗徹點頭:「新人報到啊——先給兩位透個底,你們都分在三處,以後是我的兵。」陶無忌從鏡子裡看到苗徹目光投向自己,似笑非笑,忙掏出手機,做出翻看消息的樣子。

  上午是碰頭會,部領導見個面,各自分派。陶、程二人果然分在苗徹那處。又是同一個師傅,叫王磊,四十來歲,說話很快,做事也乾脆,幾句話交代好,嘩地扔過來一堆文件,都是過去的案例,「背熟吃透」!兩人應了,各自挑了幾份,坐下來細讀。辦公桌是相對的,隔著幾盆花,兩人低著頭,全無交流。程家元進審計部的事,陶無忌前幾天剛聽說,挺意外。放在幾周前,還可以問一問,現在有些難了。都說女生任性,友誼的小船說翻便翻,其實男生之間也是如此,敵意來得猝不及防,連個過渡也沒有。

  程家元今天應該是花了些心思裝扮的,制服燙得筆挺,白襯衫花點領帶,新理的髮型,劉海兒稍稍往下斜些,剛好擋住那塊胎記,整個人帥氣不少。陶無忌留意了他的皮鞋,擦得油光鋥亮,應該是名牌。陶無忌早上出門時也擦了皮鞋,吐一口唾沫,拿抹布來回擦拭。皮鞋是他剛進大學時父親買的,通常是正式場合才拿出來,今天也是特意穿的。

  陶無忌一抬頭,與程家元目光相接。程家元忽道:「那個蛋糕好吃嗎?」陶無忌一怔,才明白他是說上次苗曉慧買的蛋糕。裱花師出錯,把「鵬程萬里」的「鵬」寫成「朋」,他當時覺得好笑,拍了張照片傳給蔣芮,誰知這傢伙又把照片發到朋友圈,「鳥沒了」,惹來一片曖昧的議論。程家元應該也看到了。陶無忌說:「不錯,味道蠻好。」程家元笑笑:「我想也是。」

  過了兩周,便要出差,去台州分行。苗徹帶隊,抽壯丁似的點了幾個,包括陶無忌和程家元。審計部是交叉互審,你審我家,我審你家,通常一年裡倒有小半年不在上海。陶、程兩人都是頭趟出差,臨行前王磊關照,少說話,多做事,尤其是,不管吃的用的,只要是被審行遞過來的,統統要拒絕,實在推不掉的,就上交——「原則問題」。

  剛到賓館房間,行李還沒卸下,外面就送來水果籃。陶無忌觸電似的,不敢接。對方說:「吃點兒水果有什麼啦?」陶無忌只得收下,給苗徹打電話。電話那頭有些好笑:「吃吧吃吧,沒事。」陶無忌兀自忐忑,把水果籃擺得遠遠的。晚飯時,台州分行設宴,給苗徹一行接風,掐著八項規定的標準。對方知道苗徹愛酒,帶了瓶茅臺。苗徹道:「這是拖我下水。」對方連叫冤枉:「怎麼會?吃飯在職工食堂,人均標準還不到三十元,酒也是在食堂裡隨便拿的,不是原裝。」苗徹問:「炒菜用的?」那人一本正經:「可不是,那盤草頭裡用的就是這酒。」苗徹到底是不依,結果一頓飯匆匆而畢。

  回賓館的路上,陶無忌問程家元:「你好像跟苗處挺熟?」程家元明白他的意思:「不怎麼熟,也就見過幾次面。他不知道我和蘇見仁的關係。整個S行只有你知道。」陶無忌怔了怔:「我不會說的。」程家元嗯的一聲:「胡悅喜歡你的事,我也不會說出去的,對我沒好處。」陶無忌沒料到他說話風格陡然變得如此明快,倒有些不適應了。程家元揮了揮手裡的一堆打印稿:「內部加密文件,不允許複印,也沒有電子版,領導說一個個輪著看,我看完就給你。」陶無忌點頭:「好。」

  連著幾日,對台州分行信用卡業務進行審計。各人都有承包,先查,再歸攏,將發現的問題匯總。陶無忌想著這是第一次在苗徹面前做事,便格外認真,每天看資料到半夜,不敢有絲毫遺漏。最後報告足有三十多頁,呈上去時信心滿滿,業務上是不消說了,連格式、文筆也是做足功夫,自覺不致讓人失望。誰知總結會上,苗徹板著臉,徑直問他:

  「前幾天的文件,你看了沒有?」

  陶無忌一愣:「看了呀。」

  「櫃檯人員批卡,信用額度規定最高五萬,這是前幾年的規定了,最近新下的文件已經放寬了,把限額提高到十萬,所以人家並沒有違規。以後寫報告之前,麻煩你先把總行的相關文件看清楚。」苗徹說完,把那份報告往陶無忌面前一扔,「重寫!」

  散會後,陶無忌叫住程家元:「聊聊。」兩人走到一邊。「故意的,對嗎?」陶無忌問。程家元道:「什麼?」陶無忌道:「那份文件我一字不漏地看完了,壓根兒沒見過提高限額這條——你把它藏起來了,是吧?」程家元丟下一句「胡說八道」,轉身要走,被陶無忌攔下。

  「我不懂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是因為胡悅嗎?我說過,我對她沒意思。」陶無忌想到會上苗徹冷冷的神情,忍不住便有些氣苦,「你明明知道我很在乎苗處對我的看法,我來S行是為了什麼,我這些日子咬緊牙關又是為了什麼,你都知道。我們就算當不成朋友,總不至於是敵人吧,你為什麼要害我?」說到後面,聲音竟有些沙啞。

  程家元不語,半晌,迸出一句:「少來,你也不是什麼好人。」

  陶無忌看向他。

  「你當初為什麼會跟我做朋友?」程家元一字一句,漸漸提高音量,「你敢說,你的動機是完全純潔的嗎?你敢保證,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問心無愧的嗎?」

  陶無忌嘴巴動了動,一個字也沒出口。

  「你沒什麼了不起的,陶無忌,就算胡悅喜歡你,也不能證明你有多了不起。」

  程家元發洩似的說完,很痛快。這陣子,蘇見仁教了他許多。衣飾搭配是一樁。進審計部之前,父子倆去了百貨公司,還有理髮店。這方面蘇見仁是行家,然而也頗費了一番手腳,倘若穿上龍袍就是太子,那天底下就沒有「屌絲」了——始終是差了口氣。蘇見仁把兒子從頭看到腳,找不到一丁點兒自己的影子,長歎一聲:「你怎麼會是我的兒子?」恨鐵不成鋼。相比氣質,衣著倒是次要的了。蘇見仁教訓兒子,要有自信,走路胸要挺直,看人時眼睛要直視對方,說話語速放慢,一樣的話,說出來效果便完全不同,鄭重許多。還有待人接物,平常可以低調些,謙遜些,但關鍵時候也要適當點一點。打蛇打七寸。假想敵自然是陶無忌。

  蘇見仁自己渾渾噩噩,但替兒子考慮,思路便清爽淩厲許多。其實也是把人往壞處想,一股腦兒灌給程家元。「偶爾也可以促狹他一下——」那些對付情敵的手段,或是自己中的招數,統統教給程家元,明的暗的,舶來的自創的,上得了檯面的上不了檯面的,打成包扔過去。「不要傻乎乎的——」師傅是半桶水,徒弟自然也勉強。但程家元總算記住了一句話:「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酷,無論如何,不能讓他舒服。」

  程家元瞥見陶無忌有些發白的臉色,兩人認識以來,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程家元不禁又有些後悔,想著似乎也沒到這地步,像大熱天兜頭一桶冰水澆下,表面爽快,其實更是傷身。那些話,沒頭沒腦地說出口,便是攤牌,似也稍早了些。相比之前,他竟更慌了,不知該怎麼收場,腦子裡亂哄哄一片,臉上強自鎮定,眼神很犀利地掃過去:

  「還有事嗎?沒事的話,我走了。」

  回到房間,程家元想來想去,好像只能找蘇見仁聊聊。蘇見仁在周琳公司門口等了半天,坐得屁股都酸了。接到兒子電話,他有些心不在焉,想,終究是個傻兒子,正要再說,忽見周琳從門裡出來,伸手攔出租車。他一個激靈,飛也似的打開車門,腳已跨出大半,冷不丁旁邊殺出一個人,徑直朝周琳走去——正是趙輝。

  「其實再想想,胡悅喜歡他,他又不喜歡胡悅。」電話那頭,程家元道。

  「你怎麼知道?他說你就信?你別跟你老子一樣蠢!」

  蘇見仁心裡酸了一下,重重地踩下油門,車子呼嘯著從兩人身邊疾馳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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