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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一副耳環。」蘇見仁看了兒子一眼,有些嘲弄的,「沒有放在菜裡,否則被她一口吞下去,性命攸關。」

  二十多年來,父子倆首次在「追求異性」方面找到了共同語言,也是始料未及的。蘇見仁勸兒子不要心急:「這世上頂頂講不清的,就是男女間的事,不見得你給她一分,她非要還你一分。別的地方再不公平,吃虧上當,總有說理的地方。唯獨感情這事,再怎樣,也只能自己兜進。就算吃虧也是自找的,怨不得別人,連牢騷都沒處發。」蘇見仁面兒上是教兒子,實則是想到了自己。這麼多年,心心念念只有一個人,連夢裡也全是她的模樣。老電影似的,放了一遍又一遍。當年班上那眾男生,追李瑩時再怎麼轟轟烈烈,現在也是各過各的日子,各有各的精彩。唯獨他,無論如何是放不下,為了一個早就不在的人,荒唐度日。那些女人看久了,模樣會變,漸漸幻化成另一張臉,熟悉的眼睛、鼻子、下巴、嘴唇……每次都是如此。酒愈喝愈多,話愈來愈少。縮在角落,逢迎調笑,到後來只是慣性罷了,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偏生那人早去了另一個世界,他再怎樣,她也不會知道。前世欠了她的。

  「我現在有點兒懂,當年你是什麼心情了。」程家元歎道。

  蘇見仁眼淚差點兒掉下來。這些年被不少人勸過,也罵過,都麻木了。唯獨與兒子這樣聊起,竟是從未有過。這情形竟透著幾分詭異了,別樣地觸動心境。一個半老男人,一個半大男孩,斷斷續續說著情傷。儘管程家元那些敘述在他看來,青澀又好笑,「小赤佬懂個屁」,卻硬是搭上界,試圖與他在「人生自是有情癡」這點上達成某種契合,尋求共鳴。蘇見仁瞥見兒子額角那塊胎記,生下來時只是淡淡一塊,這些年竟越來越深了,便有些後悔,想,早知道便不該聽醫生的話,趁著年紀小,早些動手術去了才是。現在這樣,真是有些扎眼呢。蘇見仁停了停,伸出手,想去摸那塊胎記,程家元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讓:

  「做啥?」

  「不做啥。有只小蟲,替你趕掉。」蘇見仁說完,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蔣芮當上了證券經紀人,邀一眾同學吃飯,見面就歎苦經,說考試的時候股市勢頭還不錯,等考上了,轉正了,竟又回落到3000點以下,一片綠油油。不少經紀人都轉行了,有前輩勸他,股票這行靠天吃飯,熊市的時候先幹點兒別的,等牛市了再進來。蔣芮愁眉苦臉,又挑剔說:「我每次跳槽都請客,你們這些混得比我好的,請我吃過一頓飯沒有?」陶無忌安慰他,中國的股市無所謂牛市熊市,機會一直有,而且政府也在加大股市監管,守護投資信心,保護投資者的利益。苗曉慧道:「還指望你透露點兒內部消息,挑我們發財呢。」蔣芮嘿的一聲:「消息是一直有,真真假假,好多都是誑人接盤的阿詐裡,你敢不敢跟?」苗曉慧一把攬住陶無忌,咯咯笑道:「我有股神在手,火眼金睛,怕什麼?」

  蔣芮向陶無忌借錢:「不用多,萬把塊就行。」陶無忌問他:「幹嗎?」蔣芮道:「給我媽買點兒衣服、化妝品什麼的。」陶無忌朝他看。蔣芮說他爸媽最近關係很僵,爸爸連著幾周沒回家了:「存款都是他管著,我媽老早就下崗了,身上的錢只夠買菜付水電煤氣費。——我猜這老傢伙外面多半有女人,拐彎抹角跟我媽鬧,想逼得我媽先提離婚。我勸我媽:『沒事,他不回來就不回來,反正以前也是這樣,他幾時管過這個家了?我們摒牢,以靜制動。離婚這種事,誰先提,誰吃虧。我們照舊過日子,該吃吃,該喝喝。你兒子我也賺錢了,又不是養不起你,實在不行還可以找朋友幫忙——』我媽這個人,年輕時長相還是不錯的,這些年一個人持家,才有點兒顯老,真要打扮起來,絕對不輸給別人。人活一口氣,我對我媽說,越是這種時候,越要把自己弄得光鮮一點兒滋潤一點兒,活活氣死那老傢伙。」

  陶無忌轉了八千塊錢給他。蔣芮跟他媽媽最親。他父親在鐵道局當列車員,不太著調的一個人,整天酗酒、打麻將,不顧家,對兒子又很凶。蔣芮初中時一次考試不及格,他父親喝個半醉,不由分說掄起小板凳就砸過去。蔣芮媽媽沖出來擋住,頭上被砸出個寸許的口子,血流了一地,去醫院縫了二十多針。蔣芮講到他父親,語氣都是惡狠狠的:「這老傢伙——」陶無忌想到程家元,感慨道:

  「天底下不靠譜的爸爸確實多。」

  「世上只有媽媽好。」蔣芮舉杯,與他的酒杯一碰,「反正我將來只管我媽一個,別人統統不管,告我忤逆也沒用。」

  他問陶無忌,程家元怎麼回事。「我叫他來,他不肯。我說胡悅也來,他一本正經地讓我別開玩笑,就把電話掛了——是不是被胡悅拒絕了?」陶無忌聳聳肩:「也許。」蔣芮壞笑:「問問胡悅就知道了。」陶無忌在他肩上打了一記:「別唯恐天下不亂。」

  吃飯時,苗曉慧一直在發微信。陶無忌問她是誰。她說是上次跟胡悅相親那人,把手機給他看。陶無忌瞟了幾條,都是禮節性的問候,沒什麼過分的。但彼此都是男人,個中套路是再熟悉不過的了,話裡有話、以退為進、步步為營、層層加碼——那些心思便是用腳指頭也猜得出來。「一直有聯繫?」他問她。

  「也沒有一直,就偶爾。」苗曉慧問旁邊的胡悅,「——這人不討厭,是吧?」

  胡悅看了陶無忌一眼,笑笑:「還行。」

  結束後,陶無忌送兩個女生回去。聊到蔣芮,苗曉慧說他有點兒戀母情結:「聽說他以前在宿舍裡跟他媽打電話,一打就是半小時。我這輩子跟我媽打電話從沒超過十分鐘。」

  「你這個女兒是白養了。」陶無忌道。

  「他連手機屏保都是和他媽的合影。肉麻。」

  「就不興男生跟媽媽親一點兒?」陶無忌停了停,「——你爸,說什麼了嗎?」

  「我爸說,敵人相當狡猾,已經混到組織最前沿了,要小心提防。我爸還說,他已經想好了一千種折磨你的方法,殺人不見血,讓你最好有心理準備。」苗曉慧咯咯直笑。

  陶無忌暗自歎息。話是說笑,但意思多半差不多。那天晚上,趙輝問他:「跟未來岳父一起上班,什麼感覺?」他苦笑:「有些發怵。」趙輝安慰他:「苗大俠這人我瞭解,絕對公私分明。」陶無忌道:「聽說審計分部在二十五樓。」趙輝一怔,隨即明白他在自嘲,一拍他肩膀:「沒事。跟緊大部隊,儘量少私下接觸,問題不大。」

  「除死無大礙。」苗曉慧笑。

  陶無忌朝胡悅看一眼,後者也在笑:「別怕,苗處又不會吃人。」苗曉慧接口:「就算吃了,也是工傷,組織會負責的。」兩個女生笑得沒心沒肺。陶無忌只好也跟著笑。把兩人送到樓下,陶無忌說要走,苗曉慧硬是不肯:「上去坐一會兒——」陶無忌看表,十點一刻:「不早了。」胡悅也道:「坐一會兒,保證讓你趕上末班車。」陶無忌拗不過,跟著上樓,在沙發上剛坐定,忽見苗曉慧捧著一個蛋糕,笑吟吟地出來。他一怔,瞥見蛋糕上刻著「朋(鵬)程萬里」。苗曉慧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你在我心裡,永遠是最出色的。祝賀你!」胡悅也在一旁微笑。他這才曉得是這兩人特意安排的,心裡一暖:「謝謝!」

  「等著你在審計分部大幹一場,讓我爸刮目相看。」苗曉慧柔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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