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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老師投了五萬,買我一隻基金,翻了十倍不到,我湊個整數。」

  師母疑疑惑惑。薛致遠也是有備而來,拿了原始買賣的憑證、轉賬記錄,一張張清清楚楚:「還是上屆奧運會的時候,老師說,私房錢全交給我了,要是虧了,就跟我同歸於盡。幸不辱命,呵呵。」薛致遠把支票塞到師母手裡,「您收下。」

  幾人去停車場,各自拿車。苗徹問薛致遠:「真的假的?」

  「你說呢?」薛致遠忍不住歎氣,「做那些單據,費了我一整天工夫——送錢給人,比賺錢還累。」幾人都不語。蘇見仁嘿的一聲:「反正你擅長造假,也沒什麼。」薛致遠朝他看:「老師還沒斷七,怎麼,來一架?」蘇見仁道:「行啊,來就來,別把老師扯上。」說著就捋袖管。趙輝阻止道:「行了,都五十歲的人了,又不是五歲。」苗徹道:「五歲倒好了,牙都沒換齊,怎麼爭女人?」蘇見仁恨恨地說:「女人我有的是,要同他爭?」

  上車前,薛致遠丟下一句:「有件事我要聲明——我現在跟周琳女士沒什麼關係,最多只是生意上的夥伴,絕不涉及男女私情。我對她沒啥感覺,她喜歡的也不是我。所以老蘇,要打架,記住別找我。」

  青年朝幾個人微微欠身,說「再見」,眼睛朝著地上,整個人始終沒什麼精神。皮膚是那種有些透明的白,女孩似的,生得比老師俊俏。他為薛致遠開車門,薛致遠坐進去,他隨即快步回到駕駛座。車子駛動。蘇見仁沒開車,來的時候叫的出租車。他問趙輝:「帶一段?」趙輝答應了,猜想他或許會問周琳的事。薛致遠最後那話說得很促狹,冷不丁扔出來,多少有些挑撥離間的意思,點蘇見仁的死穴,拆他趙輝的臺。男女間的事情還不好多解釋,往往越描越黑。趙輝應付這種事不算拿手,老蘇在男人裡又屬於那種個性有些纏雜不清的,說實話,趙輝心裡有些發怵。

  誰知竟是公事。蘇見仁徑直問他,審計部那個名額,為什麼給了陶無忌。趙輝有些意外,也松了口氣,問他:「你有什麼想法?」蘇見仁說:「沒什麼想法,就是有點兒好奇——那小子挺走運。」趙輝嗯了一聲:「天時地利人和,往往缺一不可。」蘇見仁道:「關鍵還是你這個領導比較正派,換了別人,關係戶都不夠分的。」趙輝笑笑:「多謝誇獎。」

  蘇見仁躊躇了半晌,到底是沒好意思提程家元。立場不對,人家只需一句「為什麼幫他,你們什麼關係」——立刻就吃癟了。昨天程家元跑來找他,開門見山說想進審計部。他說:「上頭已經定下陶無忌了。」程家元說:「不多我一個。」他表示有些為難。程家元硬邦邦地扔下兩句:「不肯幫忙?那就算了。」他只得攔下,說再想辦法。兒子幾百年才提這麼個要求,又是在這當口兒,無論如何要為他做成。蘇見仁無須多問,便猜到他這麼賭氣似的要進審計部,必然是與陶無忌有關。十有八九被人家女孩拒絕,明裡暗裡跟情敵杠上了,嘴上還要強:「我就是想進審計部,回頭查你的賬!」蘇見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想,進審計部你倒是進啊,自己沒本事,在老子面前跩個屁!

  蘇見仁沒猜錯。前幾日某晚,程家元與胡悅上完課出來,有些餓,便去附近的茶餐廳吃夜宵。這家店他們是常去的,價廉物美。兩人各自點了吃的。一會兒,雲吞面端上來,胡悅咬了一口,忽地被什麼硌到,「哎呀!」,吐出一小塊帶血的牙齒。再看碗裡,竟有一條項鍊,墜子是顆熠熠生輝的鑽石。旁邊,程家元的臉漲成豬肝色,話都說不利索了。從電視劇裡學來的橋段。項鍊是托表姐一起去挑的,八十分的鑽石,不大不小,意思要到位,但也不能嚇到人家。上課前交給老闆娘,叮囑她好生操辦。後面的臺詞他也早想好了,練了又練,爛熟於心——只是電視劇裡無論如何不會有女主角被硌掉牙齒這段。程家元嚇傻了,手忙腳亂地拿紙巾給胡悅,又問她要不要去醫院。胡悅說沒事,問老闆娘要了點兒棉花塞住傷口。程家元灰溜溜地把項鍊從湯裡撈起來,拿紙巾擦乾。

  「送給你。」他把項鍊遞過去。

  「我的生日還沒到。」胡悅道。

  「不是生日禮物。」他有些局促,摸頭,「——送給你。」

  「無功不受祿。」胡悅停了停,跟他開玩笑,「如果鑽石是假的,我就收下。」

  程家元一閉眼,豁出去了:「我喜歡你!」

  他做好被拒絕的準備。果然,胡悅說了句「我不適合你」。他僵在那裡,拿項鍊的手有些尷尬。胡悅沒讓這氣氛持續太久,拽住他的手臂,便去坐地鐵。路上,她聊起剛才課堂上老師的新髮型,像雞冠,後腦勺那塊沒剃好,長長短短,又像雞屁股了,「我一直忍著笑」,又說下周要去外地培訓三天,不能來上課,「同學,筆記就拜託你了」。

  通常女孩這樣岔開話題,男人就該順勢退下,免得難堪。偏偏程家元在這方面完全沒經驗,性子卻又很倔,想著今晚無論如何要說清楚,死也要死個明白。「是因為陶無忌嗎?」他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胡悅怔了怔,隨即回答:「是。」

  程家元連著幾天,都像被槍打過一樣。白天見到胡悅,彼此面兒上與平常無異,但神情間到底是存了些什麼。程家元打電話邀她一起吃午飯,她說有事要忙,不了,然而去食堂時,卻看見她與陶無忌坐在一起,兩人有說有笑。程家元原地停了一會兒,拿著餐盤走過去。「恭喜啊,」他坐下,對陶無忌道,「要高升了。」

  「談不上高升,只是換個崗位。」陶無忌道。

  「所以說啊,外來的和尚好念經,這話真是沒錯。」程家元道,「外地人拼勁足、撲心大,一口氣屏得死死的,動不動就豁上,赤膊上陣。上海人完全不是對手。前幾天我們大學同學聚會,大家聊起來,說現在混得好的都是外地人。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陶無忌夾了口菜放進嘴裡,朝胡悅笑笑,只當沒聽出程家元話裡的挑釁。

  「朋友這雙皮鞋也該換了。」程家元看向他腳上,有些誇張的口氣,「皮質不好倒也算了,反正幾十塊的皮鞋也是穿,幾千塊的皮鞋也是穿。關鍵鞋底都磨成這樣了,再穿下去當心爛掉,整個掉下來,那就難看了。」

  程家元說完,不敢與胡悅目光對視,匆匆扒了幾口飯,離開了。他逃也似的到廁所,洗了把臉,瞥見鏡子裡那人狼狽不堪,襯得額角那塊胎記愈加清晰,像抽象畫裡的人物扼要,小丑似的,既滑稽又卑微,心裡竟更難受了。那樣搜腸刮肚貶低人家,反顯得自己可笑。小兒科的把戲,幼稚,不知好歹。程家元捧了一把水,狠狠往鏡子上潑去。

  蘇見仁找到父親的一個老戰友,原先在S行總行當副行長,現在退休了,但人脈還在。十來年沒聯繫,蘇見仁硬著頭皮找上門,開口便是「叔叔」,想著有些唐突了。對方倒很開心,這把年紀的人,都喜歡熱鬧,見到故人,尤其親切。聽了蘇見仁的來意,他一口應承下來:「我試試,問題應該不大——」那人也是北方人,嗓門亮,性子爽,徑直問蘇見仁,「再婚了沒有?」蘇見仁一怔:「沒有。」那人蒲扇般的大手伸過來,搭住他肩膀:「那挺好。」

  一周後,程家元接到通知,調去審計部。他破天荒地和父親一起吃了頓飯。「讓你犧牲色相幫我,不好意思。」是說蘇見仁幾天前跟人相親的事。父親老戰友的女兒,四十多歲一直未婚,那天蘇見仁過去,便是她開的門,睡衣睡褲,臀圓膀粗,頭髮蓬鬆,初時還當是保姆,及至父親老戰友提議「我女兒,你們可以接觸一下」,蘇見仁才恍然大悟。二人在外灘18號約會了一次,小提琴加紅玫瑰,蘇見仁甜言蜜語,小心奉承。這本是蘇見仁拿手的。也沒什麼,求人辦事本來也要花銷,只當還老人家的情。蘇見仁帶過不少女人來外灘18號,環肥燕瘦,各有千秋,這次的女伴,在旁人看來,都覺得蘇公子口味越來越獨特,不走尋常路,吃出精了。

  「送了禮物沒有?」程家元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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