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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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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悅又是一怔,茶潑了幾滴出來。陶無忌徑直說下去: 「那天,我加班到很晚,下樓的時候,看見朱強在櫃檯旁裝攝像頭。他跪下來哭著求我不要說出去,說以後絕對不會再犯。我答應他了。但我最終還是食言,出賣了他。」 「你是為了救你師傅,跟出不出賣沒關係。」 「錯了,」陶無忌搖頭,「我是為了我自己。如果是救人,我可以隨便點個人名,為什麼非要說他?——我是故意的。因為現場那麼多人,還有分行和支行的領導,統統看著我。我想把這件事做大,我希望他們記住我——你知道的,我是多麼希望他們能記住我。」他說到這裡,竟然笑了笑,繼而低下頭,又喝了口茶,有些掩飾的。 胡悅看著他,不說話,伸出手,在他背上拍了兩拍。 「我不是個好人。」陶無忌雙手蒙住臉,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我只是挑了這麼一個自欺欺人的辦法,好像我是為了救人。其實不是。我很陰險。」 「不要這麼說——」胡悅輕拍他。 「你知道嗎?」陶無忌忽地抬起頭,看她,「昨天出車禍,我第一感覺竟然是挺高興,想,領導把我撞了,欠我一份人情了。晚上和趙總在醫院裡,他聊到他女兒,我聽著聽著,腦子裡忽然冒出個念頭:如果我去追求他的女兒,不知道會怎麼樣——」 他說著,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胡悅,那瞬竟有些自暴自棄的暢快,又感到一絲歉意,把這女孩嚇壞了。可是,除了她,他真的想不出可以對誰說這番話。他與她的關係,剛剛好處在那樣微妙的位置。好像,他不擔心她會看輕他,永遠不會。 「你是在向我告解嗎?」她道。 他沒吭聲。 「儘管你來找我,說這些話,讓我有點兒吃驚,」她頓了頓,「但我還是挺開心。這表示你信任我。我很想安慰你,但沒必要,因為你沒有做錯什麼。你在我心目中,永遠是個忠厚的好人。沒有人必須為他腦子裡一閃而過的惡念負責。這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每個人都會為自己打算,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 胡悅說到這裡,停下來。她瞥到他有些詫異的目光,猜想他必然以為她在說漂亮話。其實不是,她是真的這麼想。接到他電話的那刻,她正與苗曉慧邊吃零食邊看電視,手還是油的。他讓她出來,「別告訴曉慧」。她心跳了一下,只一秒,便猜到不會是值得小鹿亂撞的事。她對苗曉慧說臨時有個約會。「你或許可以找陶無忌去看場電影。」她故意這麼說。苗曉慧當然不會。都快九點了,她不喜歡夜裡活動。胡悅來到茶館,點了陶無忌喜歡的薄荷茶,靜靜等著。遠遠看到陶無忌的身影,還有臉上的神情,她知道自己沒有猜錯。每當他覺得無助、彷徨的時候,他都會找她。最近的是半年前那次。臨近畢業,他跑來找她,說S行的錄取通知書還沒到,很忐忑。她安慰了他一下午,然後托人去打聽。那個S行郊縣支行的副行長,接到電話時還問她:「男朋友?」她扔下一句:「要你管。」 她喜歡陶無忌這樣依賴著她。儘管對許多女生來說,這樣的境地多少有些悲涼。但她不會。在孤兒院待的那些年,讓她懂得,要珍惜每一份情感。還有就是,不要奢望幸福。如果起點是零,那麼,再小的收穫都會讓人滿足。這些年來,陶無忌那些難以啟齒的、不足為外人道的小心思小算計,或是苦悶,只會告訴她一個人。她樂意聽他傾吐。他在她眼裡常常就像個孩子,有時故意誇大,有時避重就輕。她是他的告解亭。偶爾她也會想對他說些什麼。這種時候,談話內容讓兩人更接近,氣氛也變得有所不同。她當然不是準備告白,只是想告訴他,人生就是這樣,每個人都具有複雜的多重性格,很無奈,也很難說清。比如,她高中時有一陣曾去夜店打工。直到現在,她都沒完全弄明白為什麼。青春叛逆期只是原因之一。好像,更多的是因為寂寞——這個詞,她從未向別人提及,但它就是那樣真實地存在著。自懂事起她就是一個人,沒有父親,沒有母親。那種令人窒息的寂寞,仿佛有人拿手掐她的脖子,逼得她喘不過氣來,想哭,想尖叫,想奔到外面找個懸崖跳下去。她在胸罩裡墊海綿,戴假髮,化濃妝,纖纖玉指夾著摩爾,熟練地吐著煙圈。與生俱來的好酒量。跟男人調情,三言兩語,真真假假,撩撥得他們心癢難搔。 她是個聰明的女孩,不僅僅體現在學業上。那些男人到最後甚至都願意與她做朋友。抽屜裡一堆名片,拿橡皮筋紮著。她幾乎不聯繫他們,除非有必要。比如,那個郊縣支行副行長,終年戴一頂假髮,平常看著體形還過得去,其實是雞胸,靠衣服撐出來的。他對她也真是用情,至今仍存著與她的合照,她幾次勸他刪了,他都不捨得。他誇耀自己在S行手眼通天,沒有辦不成的事,口氣比分行行長還大。胡悅便給他機會。這人也真是賣力,輾轉托了幾層關係,把她調進S行,到底是辦成了。又比如,點名找陶無忌存款的那些人,在電話裡拍胸脯擔保,五百萬太少,一千萬夠不夠?二千萬、三千萬也不成問題。她只是笑笑,細水長流,別一下子嚇壞人家。想想罷了,她當然不可能把這些事情告訴陶無忌。不合適,也沒必要。告解有時也是種奢侈。說出來,這頭輕鬆了,那頭自然就重了。能量守恆定律。 她為他續上茶。 「你是好人,也是我最珍視的朋友。我希望你不要對自己有所懷疑和失望。也請你相信——不管怎樣,我永遠站在你這邊。」她說完,微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 十一 「等著你在審計分部大幹一場,讓我爸刮目相看。」苗曉慧柔聲道。 周日,趙輝、苗徹、蘇見仁、薛致遠幾人去了墓地,幫著師母處理下葬事宜。那青年也來了,依然是跟著薛致遠。除了師母和趙、薛兩人,其他人都不知情。苗徹悄悄問趙輝:「這人什麼毛病?」是說他年紀輕輕,竟不忌諱。況且做事也不利落,薛致遠竟然每次都帶著他。不像司機,也不像助理。莫名其妙。午飯時,薛致遠向大家介紹:「錢斌,我的一個遠親,大家多關照。」師母垂著眼,不搭腔。趙輝冷眼旁觀,覺得這青年是有些回避師母的。兩人不說話,眼神也無交流,偶爾撞個正著,便立刻繞道而行。趙輝猜想他們之前應該也見過面。倘若老師在還好些,依師母的脾性,也不致讓他多麼難堪。 現在老師不在了,兩人這麼相處,便完全是煎熬了。這倒也不能怪薛致遠惹是生非,親生骨肉,總是要來送一程。中國人的習俗,逃不掉的。師母便是再彆扭,也不好說他。方才,從殯儀館取出骨灰,師母捧著盒子,青年低頭跟在後面,隔開一段,似是怕踩到她的腳。到了墓地,燒了錫箔,把骨灰放入穴內,再由工作人員封穴。眾人一一鞠躬。輪到那青年時,薛致遠嘟噥一句「要磕頭」,師母忙道:「鞠躬就行了。」那青年依然是跪下,磕了三個響頭。苗徹和蘇見仁互望一眼,啼笑皆非。「是不是早就過繼給老師了?」苗徹私底下問趙輝。趙輝說:「不知道。」苗徹忍不住又去問薛致遠。薛致遠不回答,嘲了他一句:「你想像力很豐富啊。」 離開時,薛致遠給了師母一張支票,五十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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