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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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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到病房時,歐陽老師正躺在床上看報紙,臉色有些發暗。見到趙、苗二人,老師顯得很高興,頓時有了神采,又埋怨老伴:「他們都是大忙人,通知他們做什麼?」 「再忙,還是要來探望恩師大人的。」趙輝微笑道,替老師把靠枕墊得舒服些,又接過師母遞來的水,「師母不用忙,都是自己人。老師早飯吃了什麼?」 「白粥,茶葉蛋。」 「胃口還行?」 「胃口是可以,就是醫生不讓多吃。你們呢,給我帶了什麼好吃的?」歐陽老師說著,去看兩人帶來的一籃水果,開玩笑,「——油墩子有嗎?」 「還油墩子呢,」師母恨恨的,「醫生說油炸東西碰都不能碰。」 「毛病都是吃出來的,」老師對兩人苦笑,「年輕時候喜歡吃油墩子、麻油饊子,還有炸豬排,那時候覺得是好東西,照現在的觀點看,統統都是垃圾食品。像野菜、玉米麵什麼的,放在過去都是沒人要的,現在倒成了健康食品。看不懂啊。」 「明白了,下次過來,帶一斤油墩子。」苗徹說著,瞥見師母的眼神,吐舌頭,「——野菜餡的,外面是玉米粉,不過油,直接清蒸。」 「那還是油墩子嗎?窩窩頭吧。」 幾人都笑起來。 閒聊片刻,趙輝說起S行最近新推出的一項理財產品,專門針對六十歲以上的客戶,風險指數是A,回報率也蠻好。「年利在8%和9%之間,存滿一個月後,隨時贖回。是和一家保險公司的合作項目,說實話人家也不是為了賺錢,純粹是想打開局面,提高知名度。下周推出。現在知道的人還不多,等正式上線了,肯定搶手。我手裡有額度,自己人,先給老師和師母透個底。怎麼樣,有沒有興趣?」 「我們都審計過了,項目沒問題,放心投資。」苗徹補上一句。 師母呀的一聲,顯然是心動了,還未開口,便被老師截下: 「年利8%到9%,比銀行活期高了二十多倍,而且隨時贖回,零風險。更絕的是,項目還沒上線,居然已經審計過了。是審計部搶了風控部的飯碗,還是現在內審的工作越來越超前了?——你們兩個,真把我當老糊塗了?想白送我錢就直說,這樣拐彎抹角的,累不累?」 趙、苗二人互望一眼,笑了笑,有些訕訕的。 「你們啊——」歐陽老師拍拍趙輝的肩,「好意我心領了,不過,真的沒必要。」 謊話是趙輝和苗徹在車上商議好的,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不過除了這個,好像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前幾年,在班上發起過捐款,四十來個學生,湊起來也是筆不小的數目,結果被老師全部退回來。同學裡不乏混得特別好的,有個在外地當老闆的,話說得很直接:「我壓根兒不缺這點兒錢,每年給慈善機構捐款,最起碼都是七位數,花在自己老師身上,那還有什麼話說?」一封紅包送上去,也被退了回來。趙輝為了老師的病,還專門找到母校的相關部門,希望由學校出面,給予一定補助,最後沒辦成。趙輝為這事很不舒服。其實再想想,學校也有學校的難處,退休教師那麼多,每年得大病的也不少,人多攤子大,樁樁件件自然是要按章程來,不能壞了規矩,否則就亂套了。趙輝是覺得,歐陽老師不是別人,當初要不是他站出來仗義執言,系裡那麼多老師,難免要受一輩子委屈。 當年的系主任,背景很深,作風也是囂張得很,不把別人放在眼裡。人家的論文,他拿過來稍加修飾,大筆一揮,換成自己的名字。系裡分房子,老老實實排隊的,永遠比不上那些開後門的。評獎評職稱,更是他一手操控。很有些暗無天日的意思。老師們怨氣很重,但誰也不敢當出頭鳥,怕被穿小鞋。唯獨歐陽老師在一次大會上當眾提出彈劾。那真是非常精彩的一幕。之前也不是沒有老師跳出來過,但這位系主任一貫採取的辦法便是,賴皮加反咬一口,諸如「我有錯,你也不見得乾淨」那種。雞蛋裡挑骨頭,誰不是爹生媽養?誰不吃五穀雜糧?工作上、生活上,又有誰能保證不犯點兒錯?這種做法很卑鄙,卻很有用。但凡抓到一星半點兒,他便大做文章。遲到早退、與女學生說笑、背後談論其他老師、照顧親友的小孩轉系、安排大姨子小舅子到學校工作——到他嘴裡,都被渲染得很不堪。加上他有後臺,好幾次對他的舉報不了了之,倒讓舉報的那些老師丟盡顏面。唯獨歐陽老師,是個例外,學養深厚,人品端正,受學生愛戴,人人都服氣。 歐陽老師把系主任這些年的事情,大的小的,統統整理成文,呈到校長那裡,都是有理有據,很客觀,也很犀利。早些年,系主任申請過一筆基金,弄了個項目,邀請歐陽老師一起合作,其實也是想拉攏他。歐陽老師拒絕了。類似的情況還有多次。歐陽老師學問好,口碑也好,黑白兩道都需要這樣的人才,倘若想要賺錢或是出名,他有大把的機會,也不用怎麼動作,只需稍稍順水推舟即可。 金融系本就不像中文系、數學系、歷史系那種,不靠死工資,靠項目申報和專項資金。一個項目只要通過,少則幾千,多的能批下好幾萬,放在80年代,絕對是筆鉅資。許多老師的心思都不在課堂上,光想著那些「錦上添花」的名堂,來錢快,評職稱也快。人人全盯著項目和錢,輪不到自己的,與其說是氣憤,倒更像是妒忌,更沒心思上課了。這種風氣,也間接助長了系主任的氣焰。事情很快有了結果,系主任被調走,算是起義成功。接下來,有人推薦歐陽老師當系主任。他婉拒了。 那時,趙輝是他最看好的學生,兩人像父子,又似推心置腹的朋友。當著別人,歐陽老師話不多,點到為止,唯獨對著趙輝,才說掏心窩的話:「我這樣的人,其實沒什麼用,能當個教書匠,教幾個像你這樣優秀的學生,就很滿足了。那種官兒,我不想當,也當不了。再說,真坐了那個位置,我就未必是現在的我了。我有我的虛榮心,你別學我。」這番話,趙輝當時並未多想,直到二十年後當了支行副總,再回想,才品出其中的意味來。 這些年,他每隔一陣便去看望老師,也順便說說自己的情況。工作上的事,老師只是靜靜地聽著,幾乎不過問。神情中,他對這個學生是極滿意的,端嚴方正,比當年的自己還多了幾分儒雅,愈加收放自如,很有些名士風度。唯獨一樁,他勸趙輝再找個女人:「李瑩都去世那麼久了,沒必要對自己太苛刻。君子不是聖人,日子是自己的,不需要過給別人看。差不多就行了。」老師說話稍有些剝皮拆骨,也是因為極親近的緣故,更是以己為鑒,怕愛徒矯枉過正。他不止一次地對趙輝說:「我這個性格,自己吃苦頭是咎由自取,連累的是身邊人。」老師是指這些年都沒讓師母享過什麼福,臨到退休竟又得了大病,還要靠她照顧。 趙、苗二人待到中午,便告辭離開。兩人好說歹說,留下一個信封,也是把話說絕了:「再不收,就是不讓我們做人了。」歐陽老師這才收下了。五千塊,不敢再多,怕又被退回來。臨走前,老師問起上海幾個學生的近況,趙輝都往好裡說——薛致遠很能幹,生意越做越大,蘇見仁也比前幾年本分了許多,很踏實。老師點頭:「都蠻好。」 回去的路上,趙、苗二人俱是不說話。方才師母送兩人出來時,眼圈都紅了——醫生的意思,怕是拖不過今年。兩人安慰了師母幾句,也已哽咽。師母說:「有空常來,他看到你們,說不定還能多活幾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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