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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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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回憶起當年與老師一起打籃球的情形。老師結婚晚,三十七八歲還是單身漢,每天下午倘若沒課,便招呼一眾男生打籃球。老師球技不算好,但勝在個子魁梧,抗撞擊,倒也有些威懾力,和一眾「小鮮肉」每日酣戰到黃昏時分,再一起去食堂吃飯。老師結婚後,房子分得遠,籃球便打得少了,偶爾打一局,師母在旁邊觀戰,掐著表,到時間就招呼他去買菜。小兩口分工明確,老師負責買和汰,師母負責燒。那時有個沒規矩的男生,調侃老師「上得廳堂,下得廚房」,老師也不以為忤,自嘲「上海男人,你懂的呀」。老師和師母感情很好,但唯一的遺憾是,兩人始終沒有小孩。關於這點,老師的說法是,「丁克也蠻好」。但大家猜測,應該是某一方不能生育。只是當事人不提,旁人也不好多問。 彈劾系主任那件事後,老師一度被視作英雄,但很快便冷了下來。那些原先與他還親親熱熱的老師,漸漸地,看到他竟也不怎麼說話了,眉裡眼裡多了些東西,像隔閡,又像提防,兩個世界似的。老師知道什麼原因。他一貫的主張是,老師就要本本分分上課,少搞別的名堂。這些話聽在多數人的耳裡,自是不怎麼舒服的。他也不以為意。他本就是這樣淡然的個性,照舊不理閒事,上課,過自己的日子。 波瀾不驚地等到退休,那些與他年齡相仿的老師,俱是名利雙收,唯獨他兩袖清風,拿赤膊的退休工資,當初分的那套婚房,一直住到現在,也沒置換新的。雙方父母條件也不好,幫不了子女,倒要靠他們接濟。家境是可想而知的了。頭幾次化療,藥水是進口的,不能入醫保,頓時就把積蓄花了大半。這次說什麼也不肯再做化療,一來怕折騰,二來也是實在折騰不起了。挑個郊區的小醫院,區政府建的,一半是醫院,一半是養老院。閒時,老師便去隔壁活動室和那些老頭下象棋、打牌。也有球場,卻只能拿來散步了。師母說:「是一門心思在這裡等死了——」聽著委實讓人心酸。 車上,趙輝托了幾個朋友,代為打聽胃腸腫瘤方面的專家,越快越好。費用方面,大家一起湊,倒不是問題。只是擔心老師的倔脾氣,半分好處也不肯受人家的。苗徹說:「實在不行,拿根棍子把人敲暈,還不乖乖的了?——我待會兒就找薛致遠討錢去,老師有困難,這樣的大戶不出手,誰出手?不能整天光想著怎麼哄女人——」苗徹是說前幾日,薛致遠替周琳公司辦妥上市那事。這在朋友圈裡都傳開了。現在不是過去,規章制度擺在那兒,政策漏洞越來越難鑽,人人都想靠上市回籠資金,沒那麼容易。都說薛致遠真有能耐,居然給他辦成了。這下周琳那小女人不死心塌地跟他都不行了。 趙輝沒接口。那晚,周琳是把他嚇到了。「……我說我喜歡你,你信嗎?」——他自是不信。早過了幻想一見鍾情的年紀了,何況又是那樣的女人。趙輝當支行副總也有好幾年了,平日裡應酬不少,通常是能推就推,但實在推不掉的,也只能敷衍。他見過不少場面上混的女人,貌美如花,眉目傳情,酒喝得愈多,話便說得愈真誠無比,都成套路了。周琳屬於比較出格的。在他看來,連火候都沒掌握好,太心急,內容也犯忌,反讓男人吃不消。那天趙輝沒有讓她太難堪,一來出於禮貌,二來也是看在那張臉的分上——他對她說:「周小姐,你有點兒喝多了。」她也知道分寸,自己找臺階下:「唉,年紀大了,酒量也差了。」他報以微笑:「你要是年紀大,那我就是老了。」 薛致遠隔日打來電話稱謝:「麻煩你啦——」還特意強調,「周琳一個勁兒地誇你,說趙總風度翩翩,紳士氣質,聽得我都有點兒妒忌了,哈哈。」趙輝猜他應該還有下文。果然,他提出最近有項投資計劃,想跟S行合作,搞個私募基金:「找時間一起聊下?」趙輝忙不迭地拒絕了。吳顯龍那件事,光聽著已讓他心驚肉跳了。都是在圈子裡浸淫多年的人,做與不做看各人的膽色和做派,但內中關竅所在,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哪裡能鑽空子,哪裡可以稍微試一試,哪裡堅決不能碰,每個人有自己的底線。薛致遠屬於底線比較低的那種。若不是情非得已,趙輝本不想與這種人搭上界。他也委實是不客氣,剛施了恩,立刻便要回報。趙輝也不是剛出道的愣頭小子了,話說得很客氣很到位,但態度是明確的。道不同不相為謀。吳顯龍那邊,應該也已經意思過了。生意場上的人,多大的忙,還多大的禮,人情都是現開銷。趙輝本想勸吳顯龍,以後不到萬不得已,不必再尋薛致遠,想想還是算了。 車還未進市區,便傳來消息:蘇見仁進醫院了。 講起來竟像電視劇裡的情節了。蘇見仁去找周琳,賀她公司上市,稱心如意。誰知周琳竟把之前借的那一百二十萬還給他。他欲哭無淚:「難道我是專程來問你討錢的嗎?」周琳也不辯白,只是說謝謝。蘇見仁賭氣說不要了。周琳道:「行啊,那你捐給希望工程吧。」蘇見仁氣苦,當晚便沖到酒吧,存心將自己灌醉。他那群狐朋狗友,素日裡都是不務正業,真正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問他:「你就放任那個姓薛的不管,甘心讓他霸佔你的女人?」他道:「不甘心還能怎樣?人都已經跟他了,還能怎麼辦?」那些人便攛掇他寫匿名信,舉報薛致遠。蘇見仁不假思索,說,好。問服務生討來紙和筆,用左手洋洋灑灑寫了一頁,給了陪酒女五百塊錢,讓她送到附近的公安局。次日酒醒,自是有些後悔,但也無計可施。隔了兩日,他走在路上,兩條大漢沖出來,將他一頓暴打,當場肋骨被打斷兩根。 趙輝去醫院看他。兩人既是同事,也是同窗,見床上那人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神情委頓,趙輝又好氣又好笑,安慰了幾句,叮囑他好好休息。蘇見仁閉目不語,生自己的悶氣。這種事還不好叫屈,自己都覺得坍臺,又是心有餘悸,想不到薛致遠竟會下此毒手。趙輝與他是一樣的想法,便是天大的仇,同學一場,也萬萬不至於此,不禁暗自歎息。 正說話間,周琳手捧鮮花,出現在病房前。蘇見仁呀的一聲,激動得便要坐起來,被趙輝按下:「老實點兒,護士說你不能動——」周琳瞥見趙輝,淡淡地打個招呼,遠不及之前的熱情。趙輝只當沒察覺,敷衍幾句,便離開了,走到樓下,才發現車鑰匙沒拿,又折回去,在病房門口聽見周琳的聲音:「你是整他還是整我?」蘇見仁討好的口氣:「我怎麼會整你?那天我喝醉了。」周琳嘿的一聲:「我只聽說法律規定神經病犯法不坐牢,不知道原來喝醉了也行。」蘇見仁忍不住道:「現在是誰犯法——?」覺得不妥,又把聲音壓低了,「小姐,你搞清楚,是他把我打成這樣,我是受害者啊!」聲音都有些哽咽了。趙輝在門外聽了直搖頭,想這男人也實在窩囊。 「你活該!」周琳毫不留情,「你明曉得我和他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如果那封信真的捅上去了,他倒黴,我也跟著倒黴。業績虛報、財務報表做假、賄賂管理人員——這些事情我一樁也逃不脫,統統兜進。判三五年那是小意思,弄不好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到時候你兩手一攤,『我喝醉了呀』,然後就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了,是吧?」 蘇見仁怔在那裡,說不出話來:「我——」 「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周琳冷冷地說下去,「頭腦簡單,做事不考慮後果,不負責任,也負不起責任。偏偏自我感覺還特別好,稍微受點兒委屈就覺得不得了。說得好聽點兒,叫孩子氣;說得不好聽,就是任性、自私、為所欲為——」 趙輝還是第一次聽她說這麼刻薄的話。未及反應,周琳已開門出來,臉上兀自怒氣衝衝。兩人打個照面,趙輝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讓,她也不客氣,看也不看,二話不說便走了過去,高跟鞋在地面上踩出清脆的叮叮聲。趙輝一怔之下,又有些好笑,想你也曉得要判十年二十年,搞得倒像別人做錯事似的。他走進去,見蘇見仁躺在那裡,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 「我剛才錄音了,」趙輝道,「幫你送到公安局,這次肯定不落空。」 「少笑話我。」他動也不動。 「她來醫院幹嗎?」趙輝不明白,「就為了罵人?」 「不能怪她。她嚇壞了。」 「你沒救了,」趙輝搖頭歎息,「看樣子要再挨一頓打,才能清醒。」 趙輝到了樓下,又碰見周琳。其實也不能叫碰見——她應該是在等他,站在大門口,似笑非笑:「趙總是要去公安局嗎?」她朝他看。他只好裝傻。一人偷聽一次,扯平了。「回家。」他腳下不停,有些擔心,怕她又要蹭車。 「方便搭個車嗎?」果然不出所料。 「地鐵站行嗎?我還有事。」趙輝討價還價。 「1號線。謝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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