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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幾人都搭程家元的車。陶無忌坐副駕駛位置,蔣芮、苗曉慧和胡悅坐後排。苗曉慧向胡悅展示那枚戒指,問她款式怎麼樣。胡悅拿著苗曉慧的手,認真地看了一會兒,說:「就是這樣經典的款式最好,不是那種花裡胡哨的。」陶無忌道:「鑽石小了點兒。」苗曉慧撇嘴道:「太大了像顆玻璃球,有什麼好的?我就喜歡這樣小小巧巧的。」蔣芮插嘴道:「少虛偽,我不信拿顆五克拉的來,你會不喜歡。」苗曉慧點頭道:「好啊,我等著,看你將來送你女朋友五克拉的鑽戒。」蔣芮嘿的一聲:「還不是陶太太呢,就已經這麼向著你老公了。」苗曉慧從後面一把抱住陶無忌的脖子,嬌笑道:「那當然了,我不向著我老公,難道還向著你?」

  求婚的事,其實是苗曉慧先起的頭。她的一個表姐剛生了孩子,她去探望,回來便感慨,有個孩子真好啊,太可愛了,趁勢對陶無忌道:「我們結婚算了。」陶無忌覺得不切實際,沒接口,其實是不想倉促做決定,說到底結婚這事對女孩子的影響更大,老丈人還沒答應呢,又不是過家家。誰知隔了幾天,胡悅跑來找他,說苗曉慧不大高興:「誤會你不想負責。」陶無忌連忙叫屈。胡悅表示理解:「女孩子容易多心,你要從她的角度考慮。」陶無忌不禁道:「難道她還怕我始亂終棄?」

  胡悅笑了:「誰曉得,陳世美臉上又沒寫字——」隨即又勸他,「我知道你是怕委屈曉慧,可天底下最沒道理可講的,就是『愛情』這兩個字。要是非得把兩個人放在天平上稱一稱,分量必須一模一樣,那就不叫愛情了,變成做買賣了。你覺得自己是高攀,外地小夥找上海姑娘,可在曉慧眼裡,你就是不折不扣的藍籌股,現在不抓緊,等將來身價漲上去,想不做陳世美都難了。」這番話倘若從別人口中說來,多少有些刺耳,可胡悅不同,說得貼心貼肺,完全是為了兩人打算。陶無忌考慮了幾天,托胡悅悄悄弄來苗曉慧的手寸,隔日便去訂了戒指,為表鄭重,借蔣芮的飯局,請一眾同學做個見證。

  「你小子,我請客,給你做場子,風頭全讓你出了。」蔣芮對陶無忌表示不滿。

  「等將來我們結婚,請你當證婚人。」苗曉慧抿嘴笑道。

  「女孩子,還是矜持點兒好,」蔣芮提醒她,「不要人家送枚戒指就忘乎所以了。」

  「他這是妒忌,」胡悅笑著對苗曉慧道,「等你們的小孩將來上小學了,他那顆五克拉的戒指還未必送得出去。」

  「鑽石王老五曉得嗎?男人跟女人不一樣,越老越值錢。」蔣芮道。

  「那你等到六十歲好了,結婚喜宴和人家孫子滿月酒放在一起辦。」

  幾人都是在學校裡說笑慣了的,唯獨程家元一人插不上話,自顧自地開車。一會兒,蔣芮又說起這次面試的經過:「本來都不抱希望了,人家上來就問,懂幾門外語,CFA(特許金融分析師)、CFP(國際金融理財師)考過沒有。我就搞不懂了,不過是應聘個小小的客戶經理,有必要嗎?我要是真懂八門外語,四大證齊備,吃飽了撐的來賺你這每個月幾粒小米?」

  陶無忌安慰他:「面試也是種鍛煉嘛!」他搖頭歎氣:「怎麼說也是一本畢業,找個工作咋就這麼難呢?本來還想和你們當同事的,全上海的銀行投了一圈,不管是國資銀行還是地方銀行,統統沒回音。那些小財務公司什麼的,倒是搶著收人,可我吃過虧上過當啊,說什麼也不敢了。別的不提,手機號都換了兩回了,當初我拉來的那幾個客戶,天天盯著我要錢,要死要活的。我說我也是受害者,工資沒拿到多少,還整天提心吊膽,怕好好地走在馬路上被人砍,小命不保。」

  胡悅歎道:「資金鏈就這樣,一個環節掉扣子,後面統統兜進。」苗曉慧道:「讓你跟我考研吧,你不肯,好歹還能再瀟灑兩年。」蔣芮嘿的一聲:「我怎麼能跟大小姐你比呢?我媽還等著我賺錢養家呢,瀟灑不起來啊。」胡悅問:「那後來呢?怎麼又成功了?」他胡謅:「面試官裡有個女的,一直朝我笑,估計是看上我了。」苗曉慧在他頭上作勢一拍:「去你的!」

  正說笑間,苗曉慧的手機響了。她看一眼:「我爸——我剛才把戒指拍了張照,發朋友圈了。」幾人頓時安靜下來。苗曉慧接通電話:「喂。」手機隔音效果不好,電話那頭的內容能聽個六七成。苗徹應該是生氣了,劈頭蓋臉便是一頓訓斥,夾著金屬音的嗡嗡的回聲,盤旋在車廂內。陶無忌有些擔心地朝苗曉慧看。苗曉慧吐了吐舌頭。

  「你再不搬回來,我就打110,告他拐帶婦女!」苗徹最後這句,說得殺氣騰騰。

  電話掛了。

  車內幾人面面相覷。唯獨苗曉慧滿不在乎:「我爸就這個脾氣。沒事。」

  車子先到胡悅家。送完兩位女生,然後是蔣芮,這傢伙一找到工作就搬了回去,他父母納悶,怎麼剛出完差就換了工作?他胡謅說出差有補貼,撈完最後一票再走,他媽還誇他夠精明會算計。最後剩下陶無忌和程家元。起初二人也不說話,被剛才的氣氛帶累著,找不到由頭,也沒心情。陶無忌讓他在附近的地鐵站停車:「不早了,我自己坐地鐵回去。」

  「沒事,」程家元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敲著,「——要不要再去喝一杯?醉了睡我家,我媽去巴厘島旅遊了。」

  他們先去程家元家,停好車,到附近的酒吧,點了酒,邊喝邊聊。陶無忌說要弄根藤條,綁在身上去見苗徹:「看樣子只剩這條路了。」程家元不會勸人,翻來覆去只是「沒事,沒那麼嚴重」。喝到四五分的時候,陶無忌忽問他:「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辦?」

  他想了想:「我要是真心喜歡這個女孩,就算全世界都反對也沒用。」

  「誰?你喜歡誰?」陶無忌借著醉意,逗他。

  程家元拿起酒杯,停了停:「——剛才在廁所裡,你和蔣芮講話,我聽見了。」

  陶無忌一怔,酒醒了一半,有些尷尬。

  程家元將杯裡的酒一飲而盡。

  「其實就算蔣芮不說,我也知道,胡悅喜歡你。」

  不等陶無忌開口,他徑直說下去:

  「存款那件事,你真的猜不到是誰在幫你嗎?」

  陶無忌先是愕然,隨即一凜:「難道——」

  「沒錯,」程家元點頭,歎了口氣,「你總算想到了。」

  六

  「那種官兒,我不想當,也當不了。再說,真坐了那個位置,我就未必是現在的我了。我有我的虛榮心,你別學我。」這番話,趙輝當時並未多想,直到二十年後當了支行副總,再回想,才品出其中的意味來。

  周日,苗徹和趙輝去醫院看望大學裡的班主任歐陽老師。

  醫院在青浦,靠近澱山湖,風景不錯,病房卻簡陋,七八個人一間。區級的小醫院,要求不能太高,費用也省。歐陽老師是退休那年查出的胃癌,發現得早,做化療,再切掉小半個胃,平常飲食小心,倒也維持了四五年。每隔一陣要複查,驗血、做B超。前一日,趙輝接到師母的電話,才曉得老師又進醫院了,胃癌指標翻了幾倍,這倒還不要緊,問題是B超報告不大好,又拍了CT,癌細胞有擴散的跡象。老師是個樂觀豁達的人,對生死看得很淡,醫生勸他去市區大醫院,化療、手術那些統統再做一圈,他不願意,說無非是早走幾天晚走幾天的區別,不想吃苦頭,也不想再折騰家人。師母的意思,是請趙輝來當說客,該怎麼治療就怎麼治療。「老頭子道理一套又一套,我說不過他。你和他談得來,你的話,只怕還管用些。」趙輝自是答應,又叫了苗徹,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走軟硬兼施的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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