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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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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無忌忘了那天自己是什麼反應,應該是極力撇清,或者笑笑,顯出豈有此理的模樣。喝了酒,腦子就有些跟不上。其實不該叫蔣芮來的,平白又牽扯上一個。與程家元的關係,陶無忌是再三權衡過的,頂要緊的是分寸,太過頭或是不到位都不行。怕過不了自己那關,也怕失了機會——「機會」這兩個字,便是放在心裡,也是一筆帶過的,有點兒那個了。程家元很少提到他爺爺。唯獨一次,他說他爺爺身體不好,像是心臟病什麼的,他去醫院看望,碰到叔叔、嬸嬸、姑姑、姑父,大家聊天,言談間都把他爸爸當笑柄,諸如「傻乎乎」「缺根筋」之類。 那次陶無忌才知道,原來蘇見仁離婚時與父親鬧得很僵,差點兒還為這個斷絕關係。老爺子是軍人出身,是家裡的絕對權威,說一不二,幾個子女的婚事,樁樁都是他老人家做主。蘇見仁當初說要離婚,老爺子一口便彈回去:「放屁!」蘇見仁那次是鐵了心了,幾乎被老爺子一腳踹出來。用程家元的話說,是「鬼迷了心竅」。 同在業務部,程家元與蘇見仁打照面的機會不少,食堂、電梯、會議室、衛生間、停車場……哪裡都是耳目眾多,這父子倆居然一直沒露餡兒。也不是沒有短兵相接的時候——老馬那人屬於一點兒委屈都受不得的,又很會訴苦,在蘇見仁那裡都說了幾回了,程家元做事木騰騰,反應又慢,「帶他一個,比帶十七八個還累。人的精力就這點兒,我自己也有生活要做,顧著這頭,顧不到那頭。帶徒弟沒啥津貼,業績差了,獎金倒是照扣不誤」。業務部牆上有個公告欄,每個月都排座次,業績最差的要罰扣獎金。老馬做事不大賣力,上了年紀,懶得風裡來雨裡去地搏命,連著輪到兩次倒數第一,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便拿程家元出來說事,其實也是欺負老實人。 過幾年就要退休的人了,老資格,橫豎橫拆牛棚,倒也不怕程家元有後臺什麼的。蘇見仁居然也真的把程家元叫去談話。隔著一扇玻璃門,陶無忌瞥見蘇見仁臉上公事公辦的神情,略微帶些安撫,留有餘地。到底是新同志,不好一棍子打死。領導也要講究策略。程家元則是有些沉痛的模樣,間或還點一下頭。不用說旁人,便是陶無忌,也絲毫看不出異樣來。他又覺得納悶,想既然如此,程家元又何必巴巴地跑來S行?在自己討厭的人面前出醜,那自是更加難堪。全上海那麼多家金融機構,便是大大小小的銀行也有十幾家,憑他爺爺的關係,完全可以挑挑揀揀。 「我來S行,我爺爺本來不同意。我對他說,去不了S行,我就待業在家,他才答應了。」一次,程家元這麼告訴陶無忌。 陶無忌有些意外。 「就是想待在他邊上,」程家元補上一句,「——讓他不自在。」 陶無忌點頭,表示理解,心裡卻很不以為然。上海話叫「吃得太空」,吃飽了撐的。關鍵還是衣食無憂,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做無聊的事。 蘇見仁也找過陶無忌一次,面兒上是鼓勵,諸如「幹得不錯,很有前途」之類,東拉西扯一通,又帶到程家元身上。「你是他朋友,他家裡情況你瞭解嗎?」蘇見仁一臉若無其事。陶無忌便搖頭,說不太清楚。「放在學校裡,還可以家訪什麼的,現在上班了就有點兒麻煩,總不能給他父母打個電話,讓他們到行裡來一趟咯。」蘇見仁開著玩笑,又歎氣,「小程人不錯,老實孩子,就是幹起活兒來有點兒牽絲攀藤。」陶無忌幫著程家元說了幾句,也是點到為止,心想,這父子倆捉迷藏似的,都是吃得太空。 不久,蔣芮在證券公司找到工作,請一眾同學吃飯。陶無忌臨赴約前,程家元忽對他道:「我晚上還有事,不去了。」陶無忌這才知道,蔣芮也邀請了程家元,想他倒是有意思,只見一面就成朋友了。以程家元的性格,自是不會輕易參加陌生人的聚會——誰知吃飯時,程家元竟又來了,與胡悅肩並肩走入。見到陶無忌,程家元解釋道:「本來是有事,後來臨時取消了。」陶無忌便笑笑,裝作不知道他是為了胡悅。胡悅把程家元介紹給大家,旁人還當是她男朋友,紛紛起哄。胡悅澄清:「是普通同事。」眾人道:「普通同事怎麼帶來這裡?」胡悅便朝蔣芮一努嘴:「問請客的朋友呀,人是他請的,跟我沒關係。」 「他喜歡胡悅。」上廁所時,蔣芮對陶無忌道。 陶無忌聳聳肩,做了個「還用你說」的表情。 「胡悅喜歡你。」蔣芮說下去。 「胡說八道。」 「少裝蒜,全世界都看出來了,我就不信你不知道。」 陶無忌沒吭聲。說不知道肯定是騙人。男女之間有時候很微妙,不說開,心照不宣留有餘地,倒是能做一世朋友的。陶無忌覺得與胡悅就是這樣。男女間若也能成為哥們兒,那他與她肯定便是。兩人都極聰明,也知道分寸,有那層朦朦朧朧的感情打底,比哥們兒更多了三分知己的意思。當然,站在男生的角度,有個不錯的女生暗戀自己,說完全不得意那肯定是假的。唯獨那次,胡悅悄無聲息地調來S行——陶無忌是嚇了一跳,歸根結底還是覺得愧疚,她對自己的心意是一樁,接納苗曉慧同住又是一樁。她自己也是租的房子,小兩室,四五十平方米。女生不比男生,雜七雜八的東西多,苗曉慧說要來,她非但沒有為難,還歡天喜地地把書房騰出來,說這下好了,有伴了。 苗曉慧一住就是大半年,研究生宿舍偶爾也住,但她嫌那裡環境不好,大部分時間還是與胡悅同住。換了別人兩三天或許無所謂,日子一久難免要彆扭,唯獨胡悅毫不介意,親姐妹似的待人。這裡頭多少是有些為了他——偏偏她連一丁點兒意思也不露,是怕添了他的負擔。這點陶無忌心知肚明。胡悅在大學裡不乏追求者。蔣芮也曾斷斷續續追過她一陣,碰了釘子,嘴上卻還是念她的好,「我這塊料,配不上人家姑娘」——這就是胡悅的魅力了,追過的,沒追過的,男生也好,女生也罷,提到胡悅,都只有兩個字:服氣。 吃到一半,苗曉慧才出現。導師的工作室搬家,她去幫忙,又碰上堵車。進門後她跟同學們一一打招呼,說抱歉。蔣芮往杯子裡倒滿酒,遞到她面前:「光說沒用,罰酒。」陶無忌半途截下,一飲而盡:「別欺負女生。」蔣芮嘿的一聲:「沒勁。」 「現在成證券界精英了?」苗曉慧說蔣芮。 「證券界是進了,不過成精英還早,不能跟你老公比。」蔣芮推陶無忌一下,「——拿出來呀!」 眾人聽了,都是一怔。「拿什麼?戒指嗎?求婚?」一人道。大家頓時興奮起來,盯著陶無忌揣在兜裡的手。陶無忌瞪了蔣芮一眼,慢慢掏出首飾盒,打開——果然是一枚戒指。在眾人的起哄聲中,苗曉慧被推到陶無忌面前。兩個當事人互望一眼,雖是再熟稔不過的,但這當口兒,竟也是漲紅了臉,十分局促的神情。苗曉慧瞥見戒指正是當初自己揀定的那個款式,想雖是句玩笑話,虧他倒還記得,一時也不知說些什麼,反剪著手,把下嘴唇咬得血紅。呆了半晌,陶無忌拉起苗曉慧的手,低著頭,把那枚戒指套了上去。 「套牢了。」回去的路上,蔣芮對苗曉慧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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