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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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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從穿開襠褲起,趙輝便跟著這位「阿龍哥哥」玩,弄堂裡弄堂外,掏鳥窩、抽陀螺、玩彈弓、打香煙牌子——老房子、老鄰居,大人也都在同一個單位,二人關係委實比親兄弟還親。 趙輝上班時接到吳顯龍的電話,猶豫著,沒接。一會兒又打過來,他索性調了靜音,由它自生自滅。好在電話那頭也是識趣的,連著打了兩個,便不再繼續。 趙輝盯著沉默的電話,倒有些彆扭了,做錯事似的。換了別人,要貸款,又要通融,自是無須理會。但吳顯龍不同。這輩子除了李瑩,趙輝覺得最虧欠的,便是此人。從穿開襠褲起,趙輝便跟著這位「阿龍哥哥」玩,弄堂裡弄堂外,掏鳥窩、抽陀螺、玩彈弓、打香煙牌子——老房子、老鄰居,大人也都在同一個單位,二人關係委實比親兄弟還親。四十多年前的一天,趙輝父母外出,把兒子反鎖在屋裡,誰知鄰居家失火,附近整片房子都跟著燒了起來。當時雞飛狗跳,亂成一團。要不是吳顯龍冒死沖進去,把睡午覺的趙輝背出來,誰也不曉得裡面還藏著個小把戲。老房子給燒成了廢墟,虧得人沒死傷,未釀成大禍。那年趙輝七歲,吳顯龍十六歲。直到現在,吳顯龍後背上還有道五六寸長的印子——救人時房梁脫落掉下來,被砸傷的,每到陰雨天便酸疼。 中醫的說法,是傷到了督脈,督脈主血,臟腑也跟著受損。也不曉得准不准,反正吳顯龍這些年是蒼老了不少,頭髮斑白,背也有些駝了,又瘦,還不是那種精幹的瘦,而是可憐巴巴的單薄,六十歲的人,看著像是七十好幾。上個月,趙輝母親過八十大壽,吳顯龍專程來拜賀,送了一尊手臂高的白玉佛。禮太重,趙輝立刻給他退了回去。朋友做到這份兒上,其實也是有些無奈了。當初吳顯龍賺得第一桶金,是趙輝幫的忙。 那時還不像現在,貸款的人少,人也相對守規矩。講起來算幫忙,其實也都是按章程來,只是有熟人在,效率高些,細節上也更寬待些。吳顯龍是天生的生意人,一桶桶的金,一筆筆地賺,從鋼材生意入門,搞過運輸,也當過包工頭,最後進軍房地產,四十歲不到就成了滬上百強民營企業家。顯龍集團也成了家喻戶曉的房地產公司。當年弄堂裡那群光屁股小孩裡,就數他混得最好。趙輝媽媽隔三岔五便念叨:「別看毛頭(吳顯龍小名)書讀得勉勉強強,做生意賺鈔票倒是一隻鼎(方言,意為最出色的)……」 這幾年,顯龍集團在走下坡路,幾乎隔一陣就有狀況:到期交不出房,業主到公司門口靜坐示威;跟裝修公司鬧糾紛,保安與包工頭大打出手;被收購的傳聞也時有發生……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趙輝自然知道癥結所在。吳顯龍歲數上去,野心也跟著只漲不跌,一門心思要做大,生態城、天鵝島、高爾夫球場……什麼時髦就搞什麼,不計成本地擴張。資金鏈是環環相扣的,無論哪個環節出問題,整個計劃都要受影響。去年年底,他找趙輝幫忙貸款。趙輝硬著頭皮,搞定了四千萬。他嘴上稱謝,心裡自然是嫌少。但對於趙輝來說,這已是前所未有地出格了。聚會那天,苗徹也隱約露了意思,說審計時有人提了這筆貸款,但因為不牽涉過分的違規,便沒有深究。苗徹的語氣,也是為難得很。趙輝知道苗大俠素日的辦事風格,多少也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網開一面,便愈加慚愧。至於吳顯龍再開口,那是無論如何不能應承了。 這一陣,顯龍集團似是更加窘迫,看網上報道,因為拖欠工錢,建築工人們集體罷工,還有人給市長寫信討要說法,鬧得很難看。上周,吳顯龍給趙輝打電話,把再次貸款的意思說了,趙輝自是拒絕。電話那頭的歎息聲,聽得他心裡一陣發酸,卻也無可奈何。吳顯龍問候了一圈:「你母親好?蕊蕊好?東東好?」——把談話拉長,既增添了希望,也好少些尷尬。趙輝其實比他還要尷尬。幫不了朋友的忙,何況還不是一般的朋友。兒子東東七八歲時,有次在體育課上摔了一跤,手指骨折,偏偏位置又很促狹,在食指與大拇指的連接處,又是韌帶,又是經脈,醫生說接好沒問題,但不保證將來沒後遺症。 吳顯龍認識一個北京的老中醫,建議讓東東去試試。那幾天趙輝銀行裡恰巧有事,不允許請假,吳顯龍二話不說,買了機票,當即帶著東東就飛過去了。醫藥費、住宿費,還有給醫生的紅包,都是他墊付的,一切辦得妥妥當當。事後東東的手指也靈活如初。類似的情況時有發生。趙輝一個男人帶兩個孩子,還有四個老人,有的是手足無措、天地不應的時候。出錢出力,費時費心,這些年來他沒少領人家的情——因此便更多了幾分內疚,解釋不好,不解釋也不好,只好一個勁兒地說抱歉。 趙輝下了班,到停車場拿車,遠遠便看見吳顯龍倚在車旁,朝自己微笑。他不禁暗暗歎了口氣,想,早早晚晚的事,逃不掉的。於是趙輝揮了揮手,走上前。 「怎麼不打個電話?」話一出口,趙輝便想,問得忒傻了。 好在吳顯龍只是笑笑:「特地過來查你的崗,看有沒有早退。——晚上沒約吧?一起吃個飯?」 趙輝只能答應。他以為是去外面吃,誰知吳顯龍上了他的車:「去你家。」趙輝怔了怔。吳顯龍道:「我叫了蘇浙匯的外賣,半小時後送到。和你一個人吃飯有什麼勁?實話實說,我主要是想見見孩子們。好久沒見了,怪想的。」 回到家,打開門,保姆便告狀,東東瞞著她把姐姐帶出去,害她在小區裡找了一圈又一圈:「嚇死我了,萬一走丟了怎麼辦?我擔不起這個責任的——」正要再嘮叨,瞥見趙輝身後的吳顯龍,才閉嘴。趙輝習慣了保姆的脾氣,每天都要挑些毛病,其實是變著法子想漲工錢,他也不理會,招呼吳顯龍進屋,讓保姆倒茶。 「時間都花在找人上了,到現在飯也沒做——」保姆端上茶,有些為難地說。 「那正好,」吳顯龍笑道,「一會兒飯菜就送到,做了倒浪費了。」說著環顧四周。擺設有些亂,幾張報紙掉在地上,熨了一半的襯衫擺在角落。桌角櫥角貼了防撞條,應該是怕女兒撞到受傷。沙發上還亂七八糟地堆著幾個洋娃娃。吳顯龍暗自歎息,拿起茶,喝了一口,贊道:「好茶。」 趙輝進屋把一雙兒女叫出來。女兒趙蕊完全是大姑娘模樣了,生得很清秀,只是神情中透著一股稚氣,看人時眼睛眯起,也不打招呼,耳朵裡塞著助聽器。趙輝說「叫人啊」,她才怯生生地叫了聲「爺叔」。兒子東東今年讀高二,與吳顯龍是熟稔的,哥倆好似的,見面就互拍肩膀:「你來啦——」吳顯龍問他:「最近功課怎麼樣?」東東嘿的一聲:「你怎麼也喜歡問這個?」吳顯龍便換個話題:「女朋友有了嗎?」東東朝父親看一眼:「怎麼可能——」吳顯龍道:「不會啊,這麼帥氣的小夥子,沒有女孩子喜歡,講給誰聽都不相信。肯定是你要求太高了。」 趙輝咳嗽一聲,岔開話題:「你剛才帶姐姐去哪裡了?」 「老是關在屋子裡,人都要發黴了,我帶她去透透氣。」 「你說得倒輕鬆,」保姆兀自恨恨地道,「要是人弄丟了,你爸不會怪你,我要吃不了兜著走。我跟你講,你不用管你姐姐,讀好你的書就行了,少給我添麻煩幫倒忙,我就燒高香了。」保姆是做久了的,也算半個自己人,講話很是隨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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