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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就算是小孩,每天也要定時下去曬曬太陽補補鈣,接觸社會接觸大自然。她那麼大個人了,整天待在房間裡,不是傻子也成傻子了。」東東不買賬。

  「我沒有三個腦袋六條手臂!上次你也不是不曉得,帶她去散步,好好地走著走著,人就掉到河裡去了,虧得旁邊有人會游泳,才沒出大事,嚇得我都快得心臟病了。你要帶她出去,就在合同上寫清楚,萬一有啥意外統統和我沒關係。或者讓你爸再找個保姆。我一個人又要買菜做飯,又要收拾屋子,又要整天管個大孩子,實在沒這精力。」保姆是江蘇徐州人,上海話裡摻著蘇北口音,聽著倒也呱啦鬆脆。她抱怨了一圈,礙著有客人,才打住。

  一會兒外賣送到,六七個菜,有葷有素,開了瓶紅酒,煮了點兒麵條當主食。趙蕊吃飯很快,呼嚕呼嚕,半碗麵條便下肚。趙輝對她道「吃菜呀」,她才搛了幾筷,吃飯時湊得很近,眼睛都快碰到飯菜了,卻不小心又被魚刺卡住了喉嚨。大家一時手忙腳亂,又是倒水又是拿醋。好不容易魚刺出來了,小姑娘打個飽嗝,拿過iPad(平板電腦),坐到一旁「切水果」,眯縫著眼,邊玩嘴裡還邊配音:「切——劈呀——切——」

  「眼睛別離那麼近。」趙輝關照女兒。

  「曉得了。」趙蕊將iPad往上抬了一寸。

  趙輝與吳顯龍互望一眼,都笑笑,隨即碰了杯:「乾杯!」動作有些不協調,灑了些酒出來。趙輝拿紙巾抹去了。兩人停頓一下。背景音樂還在那裡「切——劈呀——切」。東東站起來,拉姐姐進屋:「走,我陪你到裡面一起玩。」

  「小傢伙懂事多了。」吳顯龍說東東,「上次見他是春節時,才半年工夫,個頭都比我高了,還會照顧姐姐了。」

  「其實是個小搗蛋。不過,姐弟倆關係蠻好,我也放心許多。」趙輝拿起酒杯,與他一碰,「——阿哥,我們認識多久了?四十多年了吧?」

  這聲「阿哥」一出口,兩人頓時都有些感慨,什麼東西在胸口那裡漾啊漾的,眼睛不由得濕濕暖暖的。經年累月的發酵的味道。人都這樣,話題只要往歲月、時光那裡靠,便會變得感性起來。沉默了幾秒,趙輝抱歉地說:「阿哥——對不起。」

  吳顯龍搖了搖手:「我曉得,能幫的話,你一定會幫我。你說不行,肯定就是不行。我要是太為難你,也不配你叫我一聲『阿哥』。」

  「土地這塊,分行現在基本是封掉了,除非是行長特批,否則一律通不過。」趙輝解釋,「現在的形勢大家都有數,尤其是上海,政策條例在那裡,不可能太野豁豁(方言,形容說話辦事不講規矩)。」

  「搭個橋,幫我引見個人。」喝到最後,吳顯龍露了意思。

  趙輝猜想或許會是薛致遠。果然,吳顯龍提了這個名字:「——行不行?」

  「我試試看。」

  「如果為難,就再給我找個中間人,你不必出面。」

  趙輝想了想:「沒事。我去找他,希望更大些。」

  當著吳顯龍的面,趙輝給薛致遠打了個電話。果然,那頭很爽快地答應了:「老趙你的朋友,那還有什麼話說?赴湯蹈火唄。」趙輝聽見電話裡有女人的輕笑聲,似是周琳。想到那張臉,趙輝微一走神,隨即說聲「謝謝」,掛了電話。

  隔了兩日,吳顯龍在外灘某飯店設宴,盛邀薛致遠,趙輝作陪。薛致遠帶著周琳出席,兩人十指緊扣,儼然一對情侶,看情形似比上次愈加親近些。席間,薛致遠提出預先想好的方案——致遠信託出面,找一家銀行,發行定向基金,受資方就是吳顯龍的公司。「一點兒也不複雜,資金來得快,相對也安全。」

  吳顯龍朝趙輝看了一眼,趙輝不作聲。薛致遠說得有些輕描淡寫了。憑顯龍集團的現狀,發行信託基金是不太可能的,先不說政策規定房地產這塊要審慎融資,就算沒有這茬,資質不夠,審核通不過,也是白搭。退一萬步,即便審核通過了,到期沒能力回購,照舊還是麻煩,顧頭不顧腳了。

  薛致遠似是看出了趙輝的疑惑,又是一笑:

  「吳先生的公司不用直接出面,弄一家子公司,項目就掛在子公司的名下,到時候稍微動點兒手腳,資金不是照樣過去?回購也是一兩年後的事了,到時不行,再想辦法。上海這麼多金融機構,公的私的,黑的白的,這麼多人要吃飯,難道還會找不到路?眼下頂頂要緊的,是先拿到資金。有了資金,才好談後面的事,否則,保險倒是保險了,事情也幹不成了,是不是?——吳先生是行家、前輩,想問題比我透徹,您自己斟酌。」

  薛致遠說完,拿起酒杯,朝兩人讓了讓。他鼻子上的傷還未全好,淡淡的一片瘀青。蘇見仁那拳著實不輕。當時眾人都有些蒙了,想這兩人老毛病不改,二十歲打到五十歲。薛致遠那天酒喝得不少,到後頭就有些得意忘形,該說的不該說的,統統蹦了出來,尤其對著蘇見仁,即便什麼也不做,對視三秒鐘就能燃起鬥志的那種。那天他直嚷著要打110,被旁人死死攔了下來。他又拿出手機自拍了一張,說要留證據。要命的是,他居然還問蘇見仁討醫藥費。酒醒後,薛致遠隱約記得蘇見仁把鈔票扔在自己頭上的情景,懊惱至極。不用旁人總結,自己便蹦出「輕狂無狀」這個詞來。尤其還當著周琳的面。

  當然,周琳是思路清楚的人,只淡淡問了句:「你跟他一定追過同一個女人,對吧?」把話題往男女那方面帶,既避重就輕,也顯得不敷衍,還添些趣意。他問:「你怎麼曉得?」她便歎口氣:「男人嘛。」那晚她很快進入了狀態,從女伴到女友。或許是因為那張臉讓薛致遠覺得新鮮,同時也感到親切,像老朋友,勾起無限往日情懷。即便沒有這層意思,她也是個不錯的女友人選,年輕,漂亮,充滿魅力。因為目的不單純,彼此心照,倒也省去許多鋪墊。追女人也要花費精力的,男人到了一定歲數,更喜歡直奔主題,簡單粗暴。談情說愛是這樣,做生意也是如此,幾句話一說,利益和風險一條條擺到桌面上,懂的人自然懂。

  回去的路上,吳顯龍問趙輝怎麼樣。趙輝早聽聞薛致遠的風格,但這麼近距離地打交道,還是頭一回。

  「他臉上寫了兩個老大的字——違規。」

  「人是有些浮誇,不過講的話也有道理。這世道,不冒點兒風險,什麼事也幹不成。」

  趙輝知道吳顯龍是心動了。生意人一看到錢,本能地就會兩眼發光。對他們來說,資金鏈就是根本。趙輝想再勸幾句,又覺得意思不大。

  「那個女人——」吳顯龍終於沒忍住。

  「第二次見了。」趙輝道。

  「乍一看覺得很像,但再看下去,還是不一樣。論氣質,跟李瑩差遠了。」

  趙輝笑笑。吳顯龍拿出煙,給他一支。各自點上。趙輝年輕時不抽煙,還是妻子去世後開始抽的。癮不大,偶爾抽一根,在家從來不會。蕊蕊眼睛不好,鼻子卻很尖,一聞到煙味就叫:「爸爸抽煙啦——」他每次抽完煙,都要在樓下待上一會兒,等煙味散盡了才回家。

  「想過沒,再找一個?」吳顯龍問他。

  「從小童話故事看多了,覺得後媽都是巫婆。不敢。」趙輝笑笑。

  「孩子們都那麼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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