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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護士打量著她,似乎對中國人起著外國名字感到好奇。思存說,「我是摩澤爾.李。」這是她美國護照上的名字。

  護士指著牆角,「這些是從八達嶺飯店送來的,他們說這是你的東西。」

  一個小巧的牛皮旅行箱,一個男用皮包,還有一具假肢。克魯斯細心,思存知道,這些東西一定是他請酒店的人送來的。

  「謝了。」思存不理會護士訝異的目光,拉著行李、背著背包,扛著假肢,把這些東西統統放在墨池的病床前。她略作思索,皮箱塞進病床下,皮包放在墨池的枕邊,假肢,就立在床頭。

  墨池還沒有醒來。醫生說他勞累過度,輸的液裡含有鎮靜劑成分。良好的休息有利於他儘快恢復。

  傍晚,到了探視時間。這是住院部最熱鬧的時候,走廊裡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走廊的溫度卻比白天更低了。墨池在睡夢中還在不住地咳嗽,思存怕他著涼,連忙去找住院部主任。無論如何,要給墨池安排到病房。主任也很無奈,沒有空餘床位,總不能把正在住院的病人趕出去。思存想起李紹棠當年住院時的特殊待遇,問道,「有高幹病房和外賓病房嗎?」

  主任說,「特殊病房只有特殊人物才能使用,而且需要單位的介紹信。」

  墨池是名副其實的高幹子弟,可是——思存知道,他一定不願意這個時候驚動他的父親。思存拿出自己的美國護照。

  主任看了,說,「特殊情況特殊對待,我去幫你想想辦法。」思存感激得直鞠躬。

  就在這個當口,墨池醒了過來。他一眼就看到了皮包和假肢。病床前空無一人。

  墨池昨晚腿傷發作,疼得不能入睡,便叫服務員幫他買了幾罐啤酒。這是他在深圳這幾年對付腿疼的獨門秘笈。幾瓶啤酒下肚,倦意襲來,疼痛就麻木了。他想睡個好覺,明早好有精神去機場送思存。吃公家飯服務員態度並不很好,有點怪他擾人清夢,但還是很快送來了啤酒。墨池喝了一罐,沒有睡意,又喝了一罐,心煩意亂。喝完第三罐,倦意是襲來了,腿上的傷口卻疼得更甚,根本睡不著。墨池急了,他蒙上被子,強迫自己入睡。

  夜深人靜,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腿部的疼痛。他左腿的傷處被假肢磨破了,右腿也因為運動過度,又酸又脹。好像過了很久,睡意才慢慢襲來。墨池告訴自己,天亮一定要醒,結果天剛濛濛亮,他突然覺得胃部抽痛。他把自己蜷成一團,雙手死死抵住胃部,突然覺得胸口一窒,喉嚨一熱,一股鮮血噴了出來。墨池意識模糊,沒有為自己擔心,只是突然覺得很累,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現在,墨池打量四周的環境。這裡是醫院,而且是醫院的走廊。光線昏暗,空氣中浮動著淡淡的塵埃。現在是黃昏,而不是清晨。

  墨池一驚!思存是下午的飛機!費盡心思,他還是錯過了送她!墨池只覺內臟都被揉成了一團,呼吸都感到痛楚!他劇烈地咳嗽,卻緊咬著牙關。他閉著眼睛,不想睜開。再次失去思存的世界,讓他看都不願意再看一眼。饒是這樣,他眼前依舊盡興亂冒。突然,一隻柔軟清涼的小手撫上他的額頭。墨池全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睜開眼睛,思存正溫柔地看著他。

  「你哪裡不舒服?」思存輕聲說。

  墨池明顯地愣住了,他的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話來。他的心中湧起滔天的喜浪,幾乎把他打翻。他定定地看著思存,突然,墨池做出了一個讓思存目瞪口呆的動作,他突然拉起被子把自己整個蒙住,雪白的被子劇烈地顫抖著。

  思存不知所措地看著反應過激的墨池,她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哪怕是在他們最如膠似漆的時候,他也總是表現得淡淡的,把最濃的深情斂藏在眼眸中,表現在對她無微不至的呵護下。他從來沒有如此失態過。

  「墨池——」她輕聲喚他。他的手上還在輸液,她不敢碰他。

  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慢慢平復下來。思存小心地揭開被子,幫他掖在脖頸下。

  墨池的臉色蒼白,呼吸有些急促,雙目緊閉。他一動也不動,全然不理會思存的呼喚,他換上了另一幅面具,宛若一座冰山。然而他是一座正在融化的冰山,眼角隱約有些水汽。這絲水汽讓他的硬朗的臉變得和起來。

  思存的表情也不自覺的變得柔和。她撥了撥他額前的幾縷亂髮,露出寬闊的前額。她才不相信他是冰山呢,這張臉的主人一貫對她極盡柔情,她活了二十六歲,對愛情的全部體驗都是他給的。

  她的心中充滿柔情,嘴上卻鬼使神差地說,「我讓克魯斯幫我改簽了機票,等你好一些,我再回美國去。」

  墨池仍然不肯睜開眼睛。他喉嚨劇烈地滑動一下。輕輕地,點了下頭。

  一時無話。思存不想讓氣氛太沉悶,沒話找話,「要不要給婧然和溫市長打個電話——現在,是溫部長?」

  墨池搖頭,「不用。」六年沒有回家,他不能讓父母和妹妹看他到他現在這幅樣子。

  思存有些哽咽,「病房都住滿了,只能讓你住走廊,正在想辦法找病房。」

  墨池沙啞地說,「這裡挺好。」這些年,他閣樓地下室農民房都住過,對住在什麼地方已經沒有要求。

  思存試了試他的溫度,還是熱得燙手。她忍不住教訓他,「這麼多年,身體不見好不說,還弄出這麼一堆新毛病。你是怎麼照顧你自己的?」

  墨池睜眼,挑眉毛,忍不住爭辯,「我怎麼沒照顧自己?我現在行走自如,還學會了做飯。」

  「學會做飯還把自己照顧成胃出血?」思存仰著脖子,提高了聲調。這一爭吵,剛才的尷尬蕩然無存。

  墨池歎了口氣,他也不願自己這幅樣子讓思存操心啊。「這是意外……」

  「我才回來三天,你就意外了兩次。我不在的時候意外多少次?」她的臉蛋紅紅的,一副很有理的樣子,就像以前和他鬥嘴時一樣。

  墨池眯著眼睛笑了,「你要是不放心,就留下來別走了。」墨池的神情頗有些促狹的味道,好像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裡。

  「啊?」思存愣了。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唇嘟著,沒想到墨池如此直白的提出要求。

  墨池見她愣怔著,也不難為她,問道,「你餓了沒?是不是還沒有吃飯?」以前,每次他急病入院,她都跟著吃不下飯,沒幾天就把自己折騰得比他還憔悴。

  果然,思存說,「我不餓。」她早上只吃了一碗粥,一直忙碌到現在,擔驚受怕,已經忘了饑餓。

  「不行。」墨池板起了臉,「三餐一定要有規律,到了時間,不餓也得吃。不然會把胃餓壞。」

  思存突然不合時宜地笑出聲。這個剛剛胃出血被搶救回來的人告訴她如何養胃,實在是沒有說服力。

  墨池自知理虧,黑著臉補了一句,「我就是證明。」

  思存不由自主地伸手摸摸他發燙的額頭,不忍讓他擔心,說道,「好,我去吃東西。」

  她先去了住院部主任辦公室,再次要求安排病房。主任一籌莫展地說,「今天真的沒有床位了,但凡有一個,我也會安排給你。這樣吧,明早有一個老幹部出院,他一走,我就把病房安排給你。」他翻了翻病歷記錄,「那個病人上午10點查完房沒事就可以走了,11點左右能辦完出院手續。」

  思存謝了主任,從醫院門口買了個麵包,幾口吃掉。墨池還在禁食禁水的階段。她轉了一圈,兩手空空回到走廊。

  晚飯時間也是住院部最喧鬧的時候,探視的人流往來,更有人大聲喧鬧。思存趕緊跑到墨池的床前,他閉著眼睛,似乎忍受著疼痛,孤零零的躺在那裡,思存趕緊奔到他的身邊。

  墨池立刻睜開眼睛,「吃了沒?」

  思存趕緊點頭,「吃了。你感覺怎麼樣?痛不痛?」

  墨池蹙起眉毛,淡淡地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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