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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小山脾氣暴烈,只是對我顯得寬容。

  小學六年級,我一直生活在對小山的深深愧疚中。

  開學文藝會演,歡度國慶。我們排了個小品,按照梁祝的故事,在老師指導下拼湊了簡易的劇情。

  小山雖然又高又胖,但身為幫主,自然擔負男一號梁山伯。作為副幫主的我光榮地飾演馬文才,襯托幫主的形象。

  馬莉飾演祝英台。

  彩排得好好的,正式演出時台下坐著校長老師同學,黑壓壓一片,卻捅了婁子。

  梁山伯到祝英台家拜訪,馬文才登門求親,梁山伯見勢不妙,趕緊也求親。兩人跪在祝英檯面前,手裡捧著文書,腳下互相踹著。

  台下哄堂大笑。

  祝英台選擇了馬文才手裡的文書。

  台下鴉雀無聲。

  負責排練的老師急得站起來亂揮手,小聲地喊:「錯了錯了!」

  然後台下又哄堂大笑。

  含著眼淚的祝英台堅持拿著馬文才的文書,死死不肯鬆開,也不肯換梁山伯手裡的文書。

  我和小山打檯球,偶爾會提起這件事,他隨意地摟住我,笑呵呵地說:「自家兄弟,過去了就過去了,再說當時被老師趕下臺的是我們三個,大家一樣難看。」

  從我得到的消息,小山和馬莉小學畢業後沒什麼交集。直到那天奔赴三大隊、六大隊的路口,農民們大打出手,其實也就兩人受傷。

  問題是馬莉便在中間。

  她被捅瞎了左眼。

  另外一個受傷的是三大隊名氣很大的瘋狗。他從小精神有問題,誰也不敢惹他,比我們大四五歲,小學都沒讀,誰不小心碰倒了他們家籬笆,或者踩了他家地裡的莊稼,他可以拔出菜刀,沖到肇事者家裡,窮追猛打不依不饒一個星期。

  瘋狗捅瞎了馬莉。

  所以小山抽出摩托車的車鎖,一根長長的鐵鍊條,劈頭蓋臉地狠砸瘋狗。

  而且只砸頭部。

  瘋狗沒死,但住了多久醫院我不清楚,因為初二我被調到外地學校。那裡比我老家更加破敗陳舊,尚未升級為鎮,叫金樂鄉。據說升學率高一點兒,母親毫不遲疑地動用關係,將我丟到那邊。

  這兒的農村黑社會就不太發達了,學校充滿了學習氛圍,連我騎一輛山地車都會被圍觀。

  後排兩個女孩交了錢給食堂,伙食比其他人好些,中午有山藥炒肉片之類的吃。她們邀請我,被我拒絕了。

  我覺得接受女孩子的饋贈,將會遭遇慘烈的報復。這個觀點我保留至今,人家對你好,你就要對她更好,免得到後來每天生活在愧疚裡。

  女孩在食堂剛端好菜,斜插個高年級生,一把搶過,我依稀記得是碗香芋燒肉。女孩細聲細氣,說:「還給我。」男生丟了一塊進嘴裡,嬉皮笑臉地說:「不還。」

  女孩眼淚汪汪,撇著嘴要哭。都什麼年代了,還為點兒糧食鬧矛盾。

  我走上前,但不比小山,沒戴皮手套,隨手將一整盆米飯扣在男生臉上,接過那碗香芋燒肉,遞給女孩。

  男生揪住我衣領,他高我半頭,我摘下別在衣袋上的鋼筆,用嘴巴咬掉筆蓋,筆尖逼近他的喉嚨。

  男生臉色煞白,轉身就走。

  期中英語考試,我背不全26個字母,看著空白卷子發呆。後排丟了張字條過來,是選擇題答案。這是我歷史悠久的作弊生涯的開端,而且這開端就極度不成功。因為剛抄一半,監考老師跑近,手一攤讓我交出來,我瞥她一眼,緩緩放進嘴巴,努力咽了下去。

  監考老師勃然大怒,顫抖著手指著我說:「零分!我會告訴校長,你等著回去重讀初一吧。」

  後排女生顫抖著站起來,小聲說:「老師,他沒有作弊,那是我寫給他的情書。」

  我經歷過許多次怦然心動,這算一次,可惜如今我連她的名字也記不起來。因為沒幾天我又轉學了。

  調到母親自己當校長的初中。和張萍同桌,然後花半學期學完前兩年的課程,後面迎頭趕上,居然考取了全市最好的高中。

  那所高中離老家二十公里,我寄宿在姨媽家。中間瞞著家人請假,騎自行車回老家,參加了一場畢生難忘的婚禮。

  小山和馬莉的婚禮。

  農村人結婚,問村裡其他人家借桌子凳子碗筷,開闢一塊收割掉莊稼的田地,請些老廚子,燒一大堆菜肴,鄉里鄉親誰來了便立刻落座。

  樂隊敲鑼打鼓,吹嗩呐。

  小山家應該是掏出了很多積蓄,因為一大塊田地上,擺了起碼四十桌,但空蕩蕩的,只坐了十桌不到。

  大批大批熬好燉好的菜,擺在長條桌上,卻端不出去。

  小山的姑媽抹著眼淚跟我說:「他把瘋狗打成殘疾,連夜逃跑。整整三年多家裡聯繫不到他,後來聽說只有馬莉接到過他的信。於是親戚好友們勸馬莉,寫信給小山,讓他回來自首。」

  於是馬莉寫了這封信。於是小山回來自首。

  他自首的時間,就放在這場婚禮之後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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