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繾綣與決絕 | 上頁 下頁
一三八


  就在這段時間裡,天牛廟村發生了一件有些離奇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大木。大木因為沒錢買高價地,今年只剩下二畝半口糧田,他老婆劉正蓮便讓男人出門打工,但大木堅決不去,說:「俺爺爺俺爹都當覓漢,我再出去當覓漢?」劉正蓮恨恨地說:「你不當覓漢,你學封運品開廠子雇別人當覓漢呀!」大木聽老婆此言不善,氣得吹鬍子瞪眼。劉正蓮說:「你甭弄那熊樣,你看你也有兒子了,你想咱這個家往好裡奔不?」然而大木還是不去。兩口子便鬧彆扭。老籠頭知道了這事,也支持兒子不走。劉正蓮處於劣勢,有火無處發,只好在爺兒倆的大飯量上發難,每當自己做的飯讓爺兒倆吃得精光,她便敲敲打打地罵:「光能吃不能掙,都是豬!」爺兒倆不願跟他交鋒,只當聽不見,該吃還吃該睡還睡。

  不料正月十三這天,鎮派出所忽然來了一個帶大蓋帽的小仲,找村幹部調查大木,問他年前這段時間在哪裡。寧山青說他一個抱窩雞還能去哪,他一直在家種地。小仲說不對,深圳一個派出所打來電話,說那邊有家旅館發生了一個強姦搶劫案,作案人跑了,不過根據那人登記住宿用的身份證判斷,此人就是山東省沂東縣天牛廟村的費大木。寧山青覺得蹊蹺,便找大木問,大木聽說後把腦殼一拍說:「毀了!」原來大木早已把身份證賣了。

  那是前年夏天,村裡來了一個城裡人模樣的買身份證,五十塊錢一個。大多數人家不賣,少數人家覺得就那麼個塑料片片,放在家裡也沒有用處,就賣給了人家。問那人買了幹啥,那人說是買股票用。莊戶人家不懂什麼是股票,反正錢到手了對此也沒放在心上。那人到了大木家,大木賣得最為痛快,他的,他妻子的,他爹的,一把拿給人家。想想死去的娘還留下一張也找出賣了,內心裡暗暗覺得賺了個便宜。二百塊錢接過來,轉眼看見三歲的兒子在一旁,踢了一腳罵道:「狗日的也不快長,要是夠十八了不也賣上五十?」……寧山青把這情況跟小仲說了,小仲氣得大罵了一通「愚豬、蠢驢」,火速趕回去向深圳打電話。

  小仲走後,這事很快傳遍了全村,許多不愚蠢的人接踵登上大木的門,問他兩句,笑上幾聲,接著便向他分析這事可能產生的後果。有人說,小仲回去打電話怕也沒用,過不了幾天那邊就會來人抓他,因為身份證證明了是他做的案。大木氣得一蹦三尺高:「我哪知道那女人的×是橫的是豎的?不是我操的能來抓我?」劉正蓮在一邊哭唧唧地道:「丟了人了,丟了萬人了!」仿佛丈夫真的幹了別的女人又搶了人家的東西。老籠頭也嚇壞了,抖抖索索地說:「你看你看,我的也賣了呀,可別叫人家拿著幹壞事!」有人就嚇唬他:「說不定下一個強姦犯就是你!」

  老籠頭說:「瞎說瞎說!我這麼大年紀了,給我個大閨女我也不行呀!」接著他就罵兒子是個孬種,沒跟他商量就把身份證賣了,完全是個事後諸葛亮的架式。大木被罵不過硬充好漢:「我就不信能來抓我!」有人就說:「這說不定,如今案子難破,公安局為了對受傷害的有個交代,把你抓起來也不是不可能的。」這麼一說大木也慌了,夜裡抱著頭想了半夜,對妻子說:「你不是嫌我不走嗎?我這回可要走了。」

  劉正蓮說:「你要走就趁早,人家有飛機,說來風快!」大木便一躍而起收拾東西。收拾好了又出門向人借錢。敲了六七戶人家的門,好容易借到了一百一。回家將零頭給妻子讓她買鹽吃,揣起那一百便說要走。劉正蓮紅著眼圈說:「就不留個想頭?」大木明白過來,便與妻子上床進了被窩。可是大木不行。他說:「心裡毛糟糟的,等一會吧。」但等了一會還是不行。大木說:「唉,算啦。」穿上衣裳,到堂屋門口向爹說了一聲,接著悄悄開門走出了村子。此時大約是下半夜,萬籟俱寂,唯有小北風倚仗半天烏雲的威勢咬他的臉,咬他的耳朵。

  到縣城坐上最早一班車,在越來越大的風雪中到了濟南火車站。此時他已明確了他要去的地方。他決定去東北,因為越往北走離開深圳越遠。這樣想著就找地方買票。終於找到了賣票的一溜小窗戶,問清了東北的票是哪一個賣,剛湊過去,就見一個帶大蓋帽的小青年沖他說:「排隊排隊!」窗前正排著隊的人也一迭聲地沖他喊:「排隊排隊!」大木心裡說:「排隊就排隊,咋呼個×?」就沿著這支隊伍找它的尾巴。在他往後走的過程中,他發現這支隊伍竟是那樣的緊密:不管男女一律胸腹緊貼,後面的人還伸出胳膊攬著前面人的腰,簡直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而組成這支隊伍的大都是他這樣的莊稼人,粗皮糙肉帶了一身土腥味。噢,都是出去打工的呀!大木心裡湧上了一股親切。不料,組成隊伍的人們卻對他不親切,都帶了一臉的氣惱看他。在他將要走近時還都把前面的人抱得更緊,唯恐叫他鑽了空子。大木想:不用怕,我到後邊排著去。於是就一個勁地住後走。

  大木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支隊伍竟然這樣長!它在站前廣場上彎了幾彎,甩了幾甩,大木走了好大一會兒也沒見到它的尾巴。此時大雪紛紛,人人的頭上身上都是厚厚的一層,那支隊伍便像一根巨大的白蚯蚓。大木問問隊伍中的一個青年是從什麼時候排隊的,青年操著臨沂西鄉的口音大聲道:「日他姐個小×,從前天晚上唄!」大木嚇了一跳。走幾步再問一個,說是昨天早晨。大木心裡便有些著急。但不管怎麼說還是得排隊買票,他仍舊去找隊伍的尾巴。

  終於找到了,隊伍最後面是一個圓臉姑娘,正凍得直打哆嗦。大木問她是哪裡的,她說是肥城的。問她去哪裡,她說跟別人一塊到北京。說著她轉臉看了看不遠處的七八個姑娘。這幾個姑娘此刻像一群小母雞一樣蹲在地上,共同舉了一張塑料布遮住雪正往這裡瞅。大木說:「也不知道要排多少時候。」姑娘說:「不知道,聽說東北的車票特別難買。」說著說著天就黑了,他們身後又跟了一長串人,而隊伍向前挪動了不足三四步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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