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繾綣與決絕 | 上頁 下頁
一二六


  老鐵頭便跌跌撞撞地往外走。等費弓把骨灰盒遞到他手上,他平舉在面前,看著費文典那張照片,老淚縱橫地說:「文典兄弟,你就這麼想回咱天牛廟?啊……」他這麼一說,圍觀的人們都潸然淚下。

  接著,大家又回到院裡商量如何安葬死者。孫科長講,時學嫻同志的意見是,讓老書記找人幫幫忙,下午就讓費局長入土,他和費弓接著回去。老鐵頭一聽立即搖頭否定,說:「不行,文典兄弟回到家,說啥也得在村裡過一夜再上東山。你們忙就先回去,其他的事不用你們管了。」他這麼一說,孫科長和費弓面面相覷,走出去悄悄商量了片刻,回來道:因為這車明天還有別的任務,孫科長下午回去,費弓則留下送他爸爸。老鐵頭便答應了。

  接著,老鐵頭讓人找來兒子封合作,讓他抓緊安排人在費文典的舊宅佈置靈堂。封合作為難地說:「爹,那是大隊衛生室……」老鐵頭打斷他的話:「趕緊騰出來,讓你文典叔住一夜!」封合作只得馬上去落實。

  老鐵頭吩咐老婆兒媳辦飯讓孫科長吃下,送他走後,他便去了費文典的老宅。這時,堂屋裡的藥品已全部搬到了另一屋,這裡放了一張八仙桌,桌上端放著費文典的骨灰盒。老鐵頭到桌前深深一揖,跪下叩了四個頭,然後就坐到旁邊和費弓一起為死者守靈。他一邊抽煙,一邊慢悠悠地向費弓講自己與他養父這些年來的友誼。出身于臨沂福利院的小夥子聆聽著這老漢的講述,茫然而又不失禮節地點一下頭,再點一下頭。

  費文典的靈堂建立後,村中與死者遠遠近近的人便陸續前來弔孝。到這裡放下一刀紙,叩四個頭,到老鐵頭跟前感歎幾聲,打量費弓幾眼,然後邁著沉重的步子離去。

  作為聯襟,大腳老漢是午後來的。他帶了他的二孫子運壘。祖孫倆一前一後,中間還明顯地空出了封家明的位置。他們作揖,叩頭,神情端莊嚴肅。接著,大腳一歪一頓地走上前去看了看費文典的照片,回頭小聲跟孫子說:「還是那樣子。」

  弔孝的人走了一撥再來一撥。下午是這樣,晚上還是這樣。

  到了夜深,來人就很少了。但院門仍然沒關,老鐵頭仍然坐在屋裡沒睡。費弓則坐在桌邊,手托著額頭打起了盹兒。

  老鐵頭坐了一會兒有了尿意,便起身走出了房門。院裡的電燈正亮著,他看見有一個人正站在院門外,手扶著門框向裡張望。他問一聲:「誰?」那人卻轉身走了。老鐵頭走到院門外瞅瞅,原來是一個老女人邁著小腳在急急地走離這兒。看那背影,是繡繡老太。老鐵頭的心猛然一抖:這女人,是來偷偷送她當年該嫁未嫁的費文典的呀……

  老鐵頭想喊她回來,讓他到屋裡好好看看,但老太太卻一直急急走著連頭也不回一下。看著她那遠去的小小身影,老鐵頭的淚水再一次溢出了眼窩……

  第二天,老鐵頭便讓人到東山刨墓坑。封合作問墓坑是單挖呢還是跟蘇蘇在一起。老鐵頭問費弓:「這事你娘是咋交代的?」費弓道:「她沒說。」老鐵頭說:「她沒說,就由著咱做主了。叫你爹跟你大娘合葬!」封合作把爹扯到一邊悄聲說:「這樣不合適吧?俺那個大娘後來不規矩……」老鐵頭把臉一揚:「誰在世上沒有一點半點的錯?就這樣辦!你文典叔保准同意!」

  下午,老鐵頭帶領村裡許多人把費文典的骨灰盒裝進一口突擊做成的棺材,像尋常出殯一樣送到了東山。此時,蘇蘇的墳堆已被掘開了半邊,在缺著的那一半裡,一個挖好的墓坑正躺在那裡。

  落棺,添土,一個大大的墳子圓了起來。看著它,人們唏噓不已。

  最後,老鐵頭讓眾人包括費弓都回村,他自己留在了這裡。他把手袖著,半蹲半倚,靠在了費文典的墳堆旁邊。

  天牛廟幾大姓的墓地都在東山上。此時夕陽西下,橘黃色的陽光灑過來,將一大片墳堆照得半明半暗。封鐵頭睜開一雙老眼看了一圈,這時他突然發現,和他的生命有過密切聯繫的許多人,現在已經都躺在這個東山上了。

  在一棵馬尾松旁邊的兩座墳,是他的前妻和他的長子。那個給他帶來過最大苦惱的傻女人,最後卻是受他牽累而死的。不知他在這黃土之下還會不會喊那讓人可氣可笑的「俺不敢啦」?坷垃,他的瘸腿長子,在人家受了多年的罪,連媳婦都沒娶就死了。坷垃,我可憐的兒呵……

  在更遠的地方,那是銀子的墳堆。這個他一生中最為愛憐的女人,已經在這裡睡了四十多年了!銀子,銀子,當年你就是不答應我,我也不該讓你在大複查中喪命呀。你能知道我當時的心思麼?你如今能原諒我麼……

  在另一個方向趴在草叢裡的一堆,是他的戰友郭小說。這個當了多年長工的疤眼漢子,當年搞合作化是多麼積極,對集體是多麼愛護。大躍進辦公共食堂讓他當主任,他自己不捨得吃不捨得喝,唯恐伺候不好大夥。後來糧食吃盡了,大夥餓紅了眼,就懷疑食堂的人偷吃,說小說「好像胖了」。就為這句話,他連該吃的也不敢吃了,天天餓著肚子。終於有一天,他把飯桶再次提到大夥面前的時候,自己卻一頭栽在地上再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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