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繾綣與決絕 | 上頁 下頁
一八


  而現在地被費左氏抽掉,這無疑是封鐵頭在人生路途中遭受的第二次重大打擊。他家從他爺爺那一輩起就連一畝地也沒有,全靠攬別人家的地種。種了費家的這十三畝,還是五年前爹還在世時托人說情,好不容易才攬到手的。在爹死後,剛剛成年的鐵頭守著這些地如守累卵,唯恐有什麼差池讓東家抓了把柄把地抽了。擔心了一年又一年,這種事今年終於發生了。他不甘心,便找費左氏問為什麼抽他的地,自己到底有什麼過錯。費左氏道:俺哪說過你有錯?想種地的太多,俺實在沒有辦法。再說那地你家也種了好幾年了,也叫別人再種種吧。鐵頭說:大腳家有地呀,俺是一畝也沒有呀!你為啥要抽了俺的地給他!

  費左氏道:這你管不著,地是我的,我願給誰種就給誰種!鐵頭無奈,只好回家打媳婦出氣,傻挑在幾天之內身上不知印了多少男人的拳印子。她不明白男人為何這麼起勁地打她,認為自己又犯了什麼過錯,因而在挨打的過程中只管直著嗓子為自己那不明的過錯求饒:「俺不敢啦!俺不敢啦!」鐵頭娘對兒媳的挨打總是充耳不聞,一旦兒子動起手來她便躲進堂屋不再出來。

  與鐵頭家的陰暗氣氛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封二老漢的興奮。把地攬到手,封二馬上去集上花十一塊錢買回了一頭掉了一隻角的黑色犍牛。在太陽已經變得有幾分力氣的中午,封二將那牛拴到院門前邊,一邊拿笤帚給它梳毛一邊不知說給誰聽:「斜眼人,掉角牛,都是有脾氣的!可是有脾氣也就有將氣兒!有將氣兒也就不愁做活兒!」那種洋洋自得的腔調,讓封鐵頭聽了生出一股深深的嫉恨。他蹲在自己院裡咬著牙暗暗罵:老×操的,你把我的地搶了去,可真神氣呀!

  然而再怎麼罵,地是種不成了。擺在鐵頭面前唯一的一條路就是去紮覓漢。於是幾天後他把臉洗一洗,拍打拍打身上的積灰,便去了縣城大集上的「工夫市」。

  縣城在二十裡之外。五天一集,集市的地場設在城南的河灘上。縣城的大集,封鐵頭一年中總要來個三兩次,多為了些小買小賣。他知道,在集場西頭的河邊土坡上,有一個「工夫市」,每到年初或是夏秋大忙時,這裡都蹲了一大片窮漢。這些人是到財主家找活做的,年初來這裡的是要做長工,大忙時來這裡的是要作短工。從前他看見這片窮漢心裡曾有過沾沾自喜,他慶倖自家有地種從而能夠避免這種被人挑來揀去的難堪。但沒想到,他今天也來到了這裡。所以他走到這片人堆的邊緣時,臉上掛了滿滿的羞慚。

  剛剛蹲下,忽聽身後有人喚他。回頭一看,原來是封四,便道:「喲,你也來啦?」封四往前挪挪身子,與鐵頭肩並肩蹲著,嘴裡說:「不來咋辦?我日死他親娘!」鐵頭前幾天聽說,封四因為一直還不上寧學祥的賬,自家的三畝地給「准」去了。他覺得封四也怪可憐,又想到封三的得意,就說:「你哥剛攬了一些,怎不跟他撥幾畝種?」哪知封四一聽這話連連擺手:「呃,甭說了甭說了,我打過這譜,昨天還張口跟他說過,可是不中用。俺那個大腳侄說了一聲行,可是立馬叫他爹擋住了,死活不撥給我!唉,如今的人心都叫毛猴子吃了,一奶同胞也是各顧各呀!」鐵頭聽了,便歎幾口氣,表示對他這觀點的贊同。

  又說了幾句別的,封四忽然抬手一指:「你看,這傢伙也來了。」鐵頭看看,原來是銀子的爹費大肚子。想想自己對銀子存的那份心思,他覺得實在不願見這個人,於是就將頭低下偷眼瞅他。人堆中好像有許多認識費大肚子的,招呼聲來自七嘴八舌:「大肚子,今年打譜到哪裡吃飯呀?」「大肚子,今年還能一頓吃十六個煎餅不?」費大肚子聽了這話很驚慌,急忙扭頭四處去看。見還沒有來挑覓漢的東家,方松下一口氣,紅著臉笑駡:「又不吃你家的,你操這×心幹啥?」說著就蹲下向一個熟人要煙抽。

  鐵頭看著費大肚子的背影,不禁為他心酸起來。這個渾名叫「費大肚子」的人,其實是沒有肚子的。他長一副大個子,腰整天弓著,這樣那肚子越發顯不出來。但他吃得多,這幾年在外雇活,到哪家就把哪家吃紅了眼。傳說他那年在楊家屯楊家,曾經一頓喝下一大罐子糊粥;在白龍溝朱家,曾經一頓吃下去十六個煎餅。於是他這張肚子名聲越來越響,弄得他找活做很不容易。他今天也來這裡,肯定是去年的東家不要他了。

  這時,蹲著的人群忽然有些騷動,人們紛紛站了起來。鐵頭也隨眾人站起,伸著脖子看看,原來是幾個財主管家模樣的人來了。那幾個人來了也不說話,只管拿眼往人的身上瞅。鐵頭覺得他們的眼神很厲害,掃過他時,他甚至覺得骨頭縫裡都跑過一陣涼風。過了一會兒,一個挑人的伸出手指道:「你來,你也來。還有你!」幾個漢子就跟他走了。

  雇人的又來了幾個,這裡的窮漢就一撥一撥地減少。鐵頭在那裡等著。等了半天,終於和封四連同另外三四個人一起讓一個白白胖胖的人挑上了。封四問了問,說是去皂角嶺。幾個人便跟著他走。鐵頭回頭看看,見費大肚子還弓腰站在那裡向一個瘦子央求:「你放心吧,我一定少吃!一定少吃!」

  到了離天牛廟七裡遠的皂角嶺,進了一個大院子,那胖子道:「天怪冷的,咱們先烤烤火吧。」就領眾人到一個偏房裡烤火。生上一堆火,那管事的一邊烤一邊與大家說這說那。鐵頭覺得不太冷,就離開火堆坐著,一邊想著心事,一邊等著管事的吩咐。這中間,他聽胖管家問他姓啥,他便如實回答姓封。

  天近中午,管事的起身向幾個人指著道:「老封,老陳,小劉,你們幾個留下吃飯,其他幾位請回。」

  鐵頭忽然明白過來:噢,他們叫來一些並不都留下呀。那麼他叫的這「老封」,叫說封四呢還是說他?正疑惑間,管家對他說:「小封你沒聽清吧?你也回吧。」鐵頭這才知道他被剔下來了。他去看封四,封四對他投來了一個惋惜的笑。他只好走出了這家的大門。

  到家也沒想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他想自己身強力壯年紀也輕,輕而易舉地會讓人挑上的。然而他卻成了剔下來的。到了晚上他去封四家,見封四已經回來,便向他問原因。封四笑道:「這怪你不明白。我早就看出來了。那管家讓咱們烤火,是看咱們誰勤誰懶的。」鐵頭急忙問:「他怎樣看出來?」封四道:「肯定是勤添柴勤撥火啦。誰叫你遠遠坐著像個生鷹?」鐵頭後悔不迭,連聲歎息:「唉呀唉呀,你看這事弄得!」

  二月二這天天還不亮,封大腳正摟著繡繡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聽見了窗外爹的高聲喊叫:「大腳,還不起呀?」大腳看看窗戶還灰著,不滿地道:「起這麼早幹啥?」爹立馬火了:「幹啥?你說幹啥?」大腳忽然想起在這「龍抬頭」的日子,是要早早起來「踅穀倉」的,於是一骨碌爬起了身。見他起,繡繡也急忙穿上了衣裳。

  小兩口走出門來,封二老婆正拿著一張瓢站在院裡。她將瓢扣著,用一根筷子邊敲邊念叨:

  二月二,敲瓢碴,
  小老鼠,快搬家,
  搬到哪裡呀?
  搬到財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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