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繾綣與決絕 | 上頁 下頁 |
| 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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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學祥說:「你一年年地拖,拖到哪年算個頭?你看你家的膩味都長成大人了。」聽寧學祥說到這,封四無言以對。他家原來是有些底子的,但因老婆過門後害了三四年病,為抓藥把地賣了大半。兒子膩味八歲的時候突然得了急症,他不敢再賣地,便借了寧家兩塊鋼洋,不料一年年地老還不上,七年下去,甯家說連本帶利已到了幾十塊了。寧學祥這時又說:「不的話,你把西嶺上那塊地給我。」封四趕緊道:「不行老爺,我就那點家業呀!」寧學祥說:「那就拿錢是了。」 封四走出來,在院子裡呆立了片刻,聽見前面靈堂裡一些種地戶子哭得正歡,一股強烈的妒意溢滿了他的胸腔。他在心裡狠狠地罵道:「哭吧哭吧,叫寧學祥日你們的親娘!」再走到東廂房吃飯,將酒喝了兩碗,飯吃了三碗。吃喝完了酒勁上來,便直著脖子罵空,剛罵了兩句,寧家幫忙的問他罵誰。封二見勢頭不好,急急忙忙把他兄弟拉走了。 第三天是寧家出殯的日子。從家中往外拉棺的場面很壯觀。一幫從南鄉請來已經在寧家忙活了兩天兩夜的吹手走在最前面,將各類響器一起操動,奏出了葬禮調子的最高潮;接著,是近百名青旗會員分刀隊、槍隊肅然而行,這是身為天牛廟青旗會頭目的寧可金特意安排的;其後,是一大群戴孝號哭的佃戶;再後,是以寧可金為首的甯家後人領棺而行;在那架四寸厚讓桐油染成淡黃色的棺材後頭,則是寧家遠遠近近的親戚們。這麼一來,加入這支隊伍的人就占了天牛廟全村三分之一的人口。剩下的一些,便在街旁觀看。一些聰明的人看過幾眼,還早早跑向了土地廟,以便搶佔看路祭的有利地形。 土地廟在南門外鐵牛的東邊,距鐵牛有七八丈遠。「土地老爺本姓張,富村的住瓦房,窮村的住破缸」。在這村的歷史上,土地爺住過瓦房小廟,也住過三尺高的破缸。住破缸的那段歷史已經很久遠了,至今只留在了人們的傳說中。說是村裡有個婦女某一年某天晚上在家烙煎餅,正在忙活時,忽覺身後有人伸手摸她的奶子。這女人不好意思回頭看是誰,只將胸前的手打了一巴掌,身後那人就走了。 不料過了幾天再在一個晚上烙煎餅,身後又有人伸過手來。女人這時正握著烙煎餅用的木板子,板子上撅著一團糊糊,就抬手給了身後的人一下,那人便立馬跑走了。這回她和自己的男人說了。男人第二天便留心訪查,看是誰幹出了這下流勾當。查來查去也沒查著,轉到土地廟前,忽見土地爺神像的頭頂正抹著白花花的煎餅糊糊,這才明白是這傢伙不守神規動了淫心。這事一傳開,村人大怒,就將土地廟推倒,取來一隻大瓷缸,砸了一個豁子倒扣過來,讓土地爺屈身內裡算是懲罰。後來過了多年,村內再沒見有婦人被其染指,土地爺才取得村人海涵,重又住上了像樣的小廟。 現在的土地廟據說就是土地爺當年洗心革面重新獲取的。它有一人半高,青牆青瓦,一尺寬三尺高的門口還貼著殘破的對聯:「安仁自安宅有土始有財」。門口外面是一個紅石供桌。小廟的四周,生著十來棵碗口粗的柏樹。土地爺掌管一村戶籍,人死了其鬼魂是要在這裡關押三天的。於是喪主要在這幾天內每日三時來「送湯」——由死者的兒媳提來一罐米湯,繞廟轉三圈澆給土地爺,其他人等也來大燒紙錢,以取悅其心讓他對新鬼予以關照。因一連送湯三天,現在土地廟的四周已經結了一圈白薄如紙的巴巴,廟門口的紙灰也有了黑黑的一大堆。在這個背景上,田氏的葬儀開始了最後也是最隆重的一次。 廟前空地上,供桌早已擺好,桌前十二領蘆席已經由近及遠一線鋪就。這時送葬的隊伍帶著動地的哭聲慢慢來了。寧學瑞走在最前頭,領孝子寧可金將手中的牌位放於供桌,讓甯家後輩在供桌前左右跪成兩列,便令祭儀開始。 先請「鴻客」開祭。甯家請來的是褚老爺褚良善,家住褚家莊,是附近幾村青旗會的壇主,自是名望極高威風凜凜。能請來這樣的人當「鴻客」,委實顯出了甯家大少爺的本事。在供桌前方十二領席之外,褚會長身著長衫禮帽,遠遠地站在那裡了。那種端莊,肅然,令人望而生畏。這時,孝子寧可金嗚嗚咽咽踉踉蹌蹌去他身前跪下,做出了請的意思,褚會長做一手勢請起,讓孝子回到桌前的跪位,他便開始了叩拜。他剛走到第一領席上,便有人搶先幾步,將一塊二尺見方的紅氈鋪下。 褚會長緩緩走至紅氈前,穩穩如松站立片刻,沖遠遠的供桌一揖,隨即跪下。拖氈者哈腰將他的長衫後襟一理,遮住其雙腳,褚會長這才叩一個頭,緩緩起身又是一揖。整套動作瀟灑得體,動停有致,引得四周圍觀者嘖嘖連聲。在第一領席上叩完,又去第二領席。他叩頭,兩邊跪著的孝子賢孫們也陪著叩,大片戴孝的人頭一起一落,像秋風中的梨園。只見褚會長左移右挪,每次跪下叩頭的數目不一。越過一領席,再越過一領席,半天才叩至供桌。在桌前傳箸,撚香,奠酒,又在十二領席上邊叩邊退。有人終於看出了這種叩拜的名堂,便小聲叫道:「呀,叩的是『大加官』!」「大加官」是拜儀中最隆重的,甯家人便受了深深的感動,將哭聲爆出了一陣嘹亮。 就在褚會長且叩且退時,供桌的近旁出現了一次小小的騷動。騷動源自甯學瑞父子。本來,寧學瑞是在供桌邊一絲不苟地履行管事者的職責,他兒子寧可璧則跪在桌前陪跪。可不知怎的,寧學瑞突然飛起一腳,結結實實地踢在了兒子的屁股上。圍觀的人們張望一番,又打聽一番,便弄明白了:原來那個寧可璧在這種場合還將鵪鶉籠子別在腰裡,剛才他聽腰裡咕咕幾聲,竟停止了叩頭,去抄起籠子張望。這時,大家都去瞅那位村長的大少爺,果然見他在撅起腚來再叩頭時,腰間露出了一個雙拳大小的黑傢伙。大夥便悄悄搖頭歎氣,說這小東西真不著調,親大娘死了他怎能這樣?! 「鴻客」祭完,便輪到甯家的貴客。人們抬眼看時,在拜席的下方已站了寧學祥的二女婿費文典。他留著去臨沂上學後才剪出的「洋頭」,身穿黑色制服,白白淨淨的長方臉上掛著一絲羞意,顯得一表人才。就在眾人等著看他叩拜時,突然聽見人圈外頭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叫。人們轉臉去看,竟是繡繡來了!她一邊哭喊,一邊拉著大腳往這裡跑,穿過人們閃出的通道,她便與大腳齊齊跪倒在供桌前了。「娘呵!娘呵!你閨女來啦!你睜眼看看你可憐的閨女……」大腳沒哭,只管一下下地叩頭。望著這一對青年男女,所有的人都唏噓不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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