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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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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夜,一家人圍在一起包餃子,外面傳來震心的槍炮聲代替了往昔喜慶的鞭炮。

  朱開山說:「聞這個餡子,味挺正啊!」文他娘說:「還有心思品味,滿街上的人都走了,你就不怕鬼子殺進來?」朱開山說:「今個兒可是年三十,辭舊迎新的餃子能不吃嗎?傳武說了,肯定能挺過今晚上。」那文說:「玉書,你這餃子皮怎麼擀的?四棱八瓣的。」玉書小聲地說:「俺手上顫顫,你就不害怕?」秀兒說:「你是說槍炮聲?那怕什麼,有咱爹咱娘在這。」那文說:「玉書,你可別今晚上生啊,連個大夫都沒處找。」秀兒說:「那也不怕,還有咱娘和你呢。」

  傳傑進了屋。那文問:「老三,礦山炸了?」傳傑說:「炸了,工友們都哭了。」秀兒說:「哭什麼?還能留給日本人哪。」朱開山說:「能不哭嗎?辛辛苦苦建起來的,紹景還把命給搭上了。」文他娘說:「可惜了,那麼大片礦山。」朱開山說:「別心疼了,總不能留給日本人現成的。」生子說:「爺爺,等俺長大了,再把它奪回來。」朱開山說:「咳,就怕爺爺看不到那一天了。」那文說:「爹,看你說的,就你這個身板,活個百八十歲還不是輕似溜的?」

  突然,轟的一聲有炮彈在樓外面炸響,震得房上的塵土簌簌掉下。文他娘說:「他爹,趕緊走吧!」朱開山說:「老大媳婦,再去顛倒兩個菜。」文他娘說:「你還擺這個譜。」朱開山說:「過大年了,總得抿上兩口吧?」文他娘說:「你呀,小鬼子不殺進來,你是心不甘啊!」朱開山說:「也不是,這兩天我老覺得心裡頭有什麼事,這件事不做了,心裡就不熨帖。」那文說:「爹,什麼事?你趕緊說。」朱開山說:「不是還沒想起來嗎?老了,真是老了。腦瓜子不管用了,那麼要緊的事,怎麼就想不起來了呢!」文他娘說:「俺可告訴你,不管你想不想得起來,吃完餃子,咱趕緊走。」

  前沿陣地已經成了火海,東北軍與日軍展開了殘酷的肉搏戰。

  火光中,傳武殺紅了眼,手中一把大刀上下翻飛,一個又一個鬼子倒下去。尾崎站在一輛坦克上,揮舞著軍刀,呀呀叫著,在指揮。鮮兒悄悄地摸上去,抬手一槍,尾崎慘叫一聲倒下。鮮兒跳上坦克車,拾起那把軍刀,又向裡面扔了顆手雷,跳下坦克車,反身沖進廝殺的人群。老四挺著一支步槍,連著捅翻了幾名日軍,終於抵不住三名日軍的夾攻,胸口中了好幾刺刀,倒在了血泊中,猶自怒目圓睜。

  傳武殺得正酣,卻不妨身後被一個鬼子刺了一刀,正中左肩,他忍痛轉過身來,手起刀落,把刺他的鬼子砍翻在地。又有三個鬼子哇呀呀地沖上來,劇痛之下,傳武只能招架,破綻更多,胸前又被刺中一刀,那鬼子用刺刀用力拱著,一直把他拱到牆根下。傳武瞪大眼睛看著日本兵,眼裡都要噴出火來。鮮兒揮舞著槍沖過來,大聲地哭喊著「傳武……」甩手兩槍放倒了鬼子。傳武靠在牆上,那刺刀卻還在他的胸上。鮮兒抱住傳武,傳武慘然地笑了笑,雙手抓住刺刀,大叫一聲,生生地把刺刀拔出胸腔!鮮血頓時從他的胸膛湧出,他像一棵大樹緩緩地倒下……

  四味樓,一家人正在慌亂地收拾東西。那文一邊收拾著一邊哭著說:「這是什麼日子啊?」玉書說:「大嫂啊,別哭了,趕緊點兒,日本人要進來了!」那文長歎一聲道:「咳呀,想當年皇帝爺被廢,我也是深更半夜逃出王爺府,忙忙如喪家之犬,惶惶如漏網之魚,這才過了幾年好日子,叫日本人逼得又得逃難,我這苦命的人兒啊……」

  傳傑哭喊著跑進來說:「爹,娘……」文他娘說:「怎麼了,三兒?出什麼事了?」朱開山穩穩地坐在那兒,眼皮都沒抬。傳傑哭著說:「娘,前面傳來消息,我二哥戰死了……」文他娘驚得張大嘴說不出話來,猛地給傳傑一個耳光說:「我叫你胡說八道!」傳傑說:「娘,這是真的!鮮兒嫂子正拉著我二哥往家裡奔呢……」文他娘喊了一聲「傳武」,癱坐在地上。那文和秀兒忙把她攙起來。朱開山一動不動,兩行老淚流過面龐,輕聲說:「搭靈堂吧。」傳傑說:「爹,使不得呀,咱趕緊走吧!日本人的鐵蹄子馬上就踏進咱的家門了!」朱開山說:「搭靈堂吧!」全家人面面相覷。

  那文哭著說:「爹,在哪搭呀?」朱開山說:「就在這兒!」那文說:「爹,這可不行啊,小輩人的靈堂都搭在西廂,沒有上中堂的。」朱開山說:「我就要破破規矩,老二為國捐軀,為民灑血,理應在全家之上!把老宗譜請出來,我要為他樹碑立傳!」

  漫天大雪中,鮮兒拉著雪橇走到門口。傳武已經成了一個雪人。鮮兒木木地說:「傳武,到家了……」突然樓裡傳來了大悲調的響器聲。

  鮮兒抱著渾身是雪的傳武慢慢走進來,傳傑和夥計們跑過去接過傳武的屍首。文他娘坐在椅子上,像木了一樣。朱開山背著手站在十字樓梯上。鮮兒走到朱開山面前,跪下了說:「爹,傳武到家了!」

  朱開山伸出顫抖的手,把傳武臉上的雪擦淨。外面的槍炮聲又劇烈地響了起來。

  傳文像一個鬼魅似的走到四味樓門口,渾身上下被雪染得雪白。他徘徊著,聽著屋裡的悲聲,慢慢躲到暗處。

  靈堂搭起來了,朱開山站在傳武的屍身前,說:「我說幾句話,除了一個逆子傳文,家裡人都齊整了,都把眼淚給我收起來,眼淚沒有日本人的槍炮聲大,眼淚救不了命也救不了國!我朱開山活了一輩子就見不得眼淚!上輩人給下輩人做祭祀,古往今來這恐怕是第一回,叫我朱開山攤上了,我說呢,值!為國而死,為民捐軀,這是老朱家的傳統,也是老朱家的光榮!你們看看咱家的老宗譜。」他指點著宗譜上一個個的名字,「你們看看!打從萬曆年間的老祖宗到今天,一代一代都是怎麼死的?沒有一個是老死病死癱在炕上的,都是站著把血噴到貪官污吏土豪劣紳洋鬼子身上的!就是倒下也是落地有聲,前門樓子上,掛過老祖宗的頭顱,濟南府衙門的旗杆上掛過老祖宗的屍首,今天,朱家又把一個兒子搭給了小日本鬼子,我高興啊,我沒做到的,我兒子做到了,他是咱家的神,他是咱家的仙!咱們全家要把他供起來,我死了以後,不求你們哭哭啼啼,只求你們把我和傳武的靈位擺在一起,我生沒做到的,死了跟兒子沾沾光吧……」他威嚴地環視眾人,「我還有一句話,能入老朱家宗譜的都應該是英雄好漢。朱傳文這個王八犢子,永遠不許登堂入室,永遠不許進老朱家的宗譜!」

  屋外的傳文淚流滿面,轉身迎著風雪,孤獨地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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