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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朱開山說:「朱傳文,你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就算哪一天我不在了,老二、老三還有生子也能把你送上西天。」生子說:「爹,你就別叫爺爺奶奶生氣了,走吧!」傳文說:「兒子哎,爹到什麼時候都是你的爹!」說完縮進車裡,轎車一溜煙跑了。

  那文揉著手腕子說:「這個喪良心的,腳頭還挺狠。」文他娘說:「你哪是他的對手,小時候,他也跟你爹練過。」生子說:「爺爺,你也教俺唄?」朱開山搖搖頭說:「來不及了,孩子,鬼子已經殺到家門口了。」

  一輛卡車開過來,傳傑下來問:「都站這幹什麼?」文他娘說:「見著你二哥他們了?」傳傑說:「見著了,隊伍上的人兩三天沒正經吃東西了,連水都沒有,渴了就吞把雪。」朱開山說:「這哪成,空肚子哪能打仗?大媳婦,趕緊叫夥計們連夜做。」

  傳傑見那文手裡拎著那把柳葉刀說:「大嫂,你怎麼還拎這玩意兒?」那文說:「才剛,那個賣國賊回來了,俺手頭就慢了那麼一丁點兒,叫賣國賊跑了!」傳傑說:「你是說大哥吧?」那文說:「不是他,還有誰?那個拉血的鬼!」傳傑說:「我說嘛,看剛才車裡的那個人有點像俺大哥。」那文說:「老三,從今往後,你們誰也不許叫他大哥——賣國賊!」

  傳傑開著輛卡車載著全家人,還有四味樓的幾個夥計和街坊四鄰居,往香坊街傳武駐地方向而去。街道上空,濃煙滾滾,路面上滿是碎磚、瓦礫。玉書看見了,全身一陣陣顫抖,童年時遭受的血腥記憶像是復活了。朱開山說:「玉書,別往外看。」傳傑說:「你呀,真不該來,這車一顛一抖的。」玉書說:「我來看看,將來好告訴咱們的孩子,他的先輩是怎樣抗擊侵略者的。」

  到了部隊駐地,傳傑停好車。朱開山跳下來,問一個士兵說:「小老弟,你們團長在哪?」那士兵說:「好像是上前面去了。」正說著,傳武帶了幾個參謀人從街角轉過來。文他娘站在車廂裡說:「那不是老二嗎?」

  傳武也看見了家人,大步上前說:「爹,娘,你們怎麼來了?」文他娘說:「三兒說你們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娘能不急嗎?」那文朝傳武說:「老二,都是才出鍋的,整一車,豆包、餃子、大餅、饅頭,還有咱四味樓的菜肴。」

  劉掌櫃哆哆嗦嗦地從車上下來說:「二爺,可得好好打呀!」傳武說:「大叔,您老身子還行?」劉掌櫃說:「托你們東北軍的福,還行。」他從懷裡掏出瓶酒來,塞給傳武說:「二爺,知道你喜好這口,特意給你帶了瓶來。」傳武說:「大叔,那俺就不客氣了。」劉掌櫃說:「二爺,哈爾濱的老百姓就你們這麼點指望了!」

  傳武沉重地點點頭說:「知道。」生子跑過來說:「二叔,給俺條槍唄?」傳武說:「行啊!」生子一伸手說:「拿來。」傳武笑了說:「等你長到比槍高的時候,二叔一定給。」生子一癟嘴說:「那得等到哪一年?」朱開山說:「也快啊!生子。」

  士兵們吃著熱乎飯,一個個笑顏逐開。一個參謀給傳武說:「團長,四味樓以前俺光從門口聞過香,從來沒進去過,沒想到在這裡吃到正宗的啦。」說得大夥全樂了。

  文他娘問傳武說:「咱家鮮兒呢?」傳武四下望著,一指說:「在那兒呢!」不遠處殘牆邊,鮮兒和幾個手下的弟兄正歪在牆上睡著。玉書從車窗探出頭來說:「二哥,辛苦了。」傳武說:「玉書,你不該來呀!懷著孩子呢!快生了吧?」玉書說:「就這兩天的事。二哥,你猜我想什麼呢?」傳武笑笑說:「想生個胖小子。」玉書說:「不是,我在想也拿起槍和日本鬼子幹!」傳武說:「那也得先把俺那個侄小子生了呀。」玉書笑了。

  秀兒過來,瞅著傳武說:「把扣系上,這麼冷的天。」傳武把秀兒領到一邊,悄聲說:「日本人很快就能打進來,到時候別和咱爹咱娘走散了。」秀兒點頭。傳武說:「往後的日子可能更艱難,管怎麼照顧好自個兒。」秀兒眼圈紅了說:「俺知道。你也躲著些槍子。」

  文他娘走到鮮兒身邊,蹲下,心疼地打量著她:一頂狗皮帽子扣在臉上,棉衣的肩頭已經磨破,臉被炮火熏得黢黑,還有一道道的汗漬。鮮兒睜開眼睛說:「娘,你怎麼來了?」文他娘摟住鮮兒哭了說:「鮮兒,跟娘回家吧!」鮮兒說:「娘,鬼子就在那趟街,俺能回家嗎?」文他娘說:「打仗不是咱女人家的事。」鮮兒疲憊地笑了笑說:「國家都好沒了,還論什麼男人女人啊!」

  傳武領著朱開山和傳傑來到一扇窗戶跟前,指著前方說:「爹,那邊就是鬼子的陣地。」朱開山望著說:「還有坦克、鐵甲車呢!」傳武說:「後面還隱蔽著大口徑火炮。」傳傑說:「二哥,咱們呢?」傳武說:「只有幾門迫擊炮。」朱開山說:「還能挺幾天?」傳武說:「沒有增援隊伍,頂多兩天。爹,告訴街坊鄰居們,該走,趕緊走吧!」

  朱開山說:「也是啊,打不過就走唄,不能把老本打空了。少帥那面沒有什麼信兒?」傳武說:「電話已經不通了,最後一次是在雙城和他通過話。」朱開山說:「少帥怎麼說?」傳武說:「他後悔了,不該聽蔣介石的,不該太相信國聯。少帥哭了,說在他的手裡把東北三省丟了,他對不起東北的父老鄉親。」朱開山說:「少帥當初也是糊塗呀!東北軍那麼多兵馬怎麼非聽蔣介石的,不打卻往關裡撤呢?」傳傑說:「和豺狼能講和嗎?有這樣的事嗎?」傳武說:「老三,你們山河煤礦怎麼樣?」傳傑說:「官司是打贏了,可是贏了又有什麼用?」傳武說:「爹,照我看,你們把山河礦炸了吧!」朱開山說:「對,三兒,炸吧,不能留給日本人呢!」傳傑說:「行,這事我去辦!」

  那文跑過來說:「爹,有兩個報社的記者找你。」朱開山說:「找我幹什麼?」那文說:「人家說,要給咱全家照個相。」傳武說:「為什麼?」那文說:「人家說,咱家是中國人抗戰的楷模。」朱開山笑了說:「也好,好些年都不照了。」

  斷壁殘垣,硝煙處處的陣地上,朱開山扶著生子的肩頭和文他娘站在中間,一邊是滿身征塵的傳武和鮮兒,一邊是傳傑扶著挺著大肚子的玉書,那文和秀兒靠在他們旁邊。記者按下快門。這幅朱家抗戰圖永遠地留在了時代的煙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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