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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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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悲調又響了起來,挽帶飄飛。鮮兒坐在靈堂前,癡癡地唱著,她沒有了眼淚,仿佛置身于山場雪原,置身于天地洪荒…… 秀兒默默地走到鮮兒的面前,輕聲說:「姐姐,別唱了。」鮮兒停下來,輕聲問道:「雪停了嗎?」秀兒說:「還在下,越下越大。」鮮兒說:「那就好,明天發送傳武,傳武就不冷了,這麼大的雪就是一床大被呀,暖呵呵地蓋在傳武身上,咱傳武都能睡出汗來。」秀兒再也忍不住了,哭著撲到鮮兒的身上,說:「姐姐,別說了,你得疼死俺呀!」鮮兒望著窗外,面露微笑說:「有這樣的漢子,姐這輩子也知足了,秀兒,其實姐對不住你,就是因為我,傳武才沒有把你放在心上,讓你冷了一輩子……」秀兒說:「姐,這是命,雖說我和傳武是夫妻一場,可我心裡知道,你們倆在心裡生活了一輩子,疼了一輩子,要怨就怨我,我早該和他了斷,讓你們多過幾天開心的日子。」鮮兒把秀兒摟在懷裡說:「謝謝你,秀兒。」 朱開山背對著文他娘坐著,像塊石頭,一動不動。文他娘輕聲地說:「他爹,天快亮了,你就睡一會兒吧,要不熬不住啊。」朱開山還是一動不動,文他娘默默地走過去,一下子愣住了——朱開山兩眼緊閉,臉上爬滿了淚水。文他娘說:「他爹,你別嚇我,我一輩子沒看見你掉過淚,你這是怎麼了?你要是憋不住,就痛痛快快地哭吧!別憋出病來。」 朱開山伸出手來,攥住文他娘的手,說:「我心裡最疼的一個兒子走了……」文他娘說:「我知道,在家裡三個孩子中間,你最不管的就是傳武,對他們最冷的也是傳武,挨你巴掌最多的也是傳武。你說過,不用管傳武,他是一顆種子,扔到哪裡都能活,風吹雨打都不怕,可我知道,在你心尖上站著的就是傳武……」朱開山說:「我最難受的也正是這個,越是這樣的孩子越是得不到爹娘的疼愛,咱們把疼都放到聽話的孩子身上了,他這也是一輩子,山場子他差點兒沒命,水場子幾生幾死,多少回離家出走,其實都是咱的錯。孩子是一肚子怨恨走的,可這孩子從來不記這些。當了兵,在戰場上冒著槍子兒,每回來家都是有說有笑的。我算了算,這孩子一共沒來家幾次呀,我這一輩子也沒和他說幾句話。他把我的心摘走了,我真想讓兒子起來,和他喝一壺酒,把欠他的情、欠他的話,都熱乎乎地捧給他……」 朱開山像孩子一樣捂住嘴,壓抑著哭聲,把頭靠在文他娘的胸前…… 天色微涼,大雪掩蓋了血與火。純白無瑕的大地上,一隊日本兵踏進城裡,留下了烏黑的腳印。 6 桌子上放著那文的柳葉刀,還有一支匣子槍和兩顆手雷。朱開山問傳傑:「三兒,你擱哪弄的這些槍藥?」傳傑說:「都是俺二哥生前給的,他怕咱家在往城外走的道上出事。」朱開山說:「那就裝好了它,我原來尋思只能靠這口刀逃命了。」傳傑將匣子槍和手雷揣進腰裡。生子進來說:「爺爺,咱家門口好像有人。」傳傑說:「誰呀?」生子說:「看不清。」朱開山提起刀就往門外走,傳傑跟出來。朱開山說:「傳傑,你回去吧,玉書剛生了娃,要你照顧呢。」傳傑說:「沒事,娘和秀兒,還有俺大嫂都在呢,我也幫不上忙。」 爺倆下了樓,見院門外站著森田、石川和幾個全副武裝的日本憲兵。朱開山大踏步走到森田跟前,說:「森田總裁,恩恩怨怨是你我之間的事情,能不能放過我家裡的人呢?」森田說:「朱老先生,從我聽說你那天起,就知道你是個喜歡做夢的人,夢想挽救大清朝,夢想開煤礦,夢想中國富強。今天,你的夢做到頭了。我森田為人處事有兩個準則:一,不能有婦人之仁,婆婆媽媽,做不成大事;二,斬草必須除根,今天留下一棵苗,明天就是一片森林。」朱開山說:「那對我那個大兒子呢?」森田說:「另當別論,朱傳文是中國人當中的優良分子,誠心誠意為大日本帝國效勞。至於你,朱老先生,我們要想再見面的話,只能是來生來世了。」 朱開山笑眯眯地點點頭,突然一個箭步躥上前去,左手扣住森田的雙手,右手驀地從腰後抽出那柄柳葉長刀,橫在他的脖子上。石川和幾個憲兵緊張地持槍對著朱開山。朱開山怒目圓睜,喝道:「不要亂動,你們總裁還不想死,對嗎?」森田說:「朱開山,你又想做夢。」朱開山一笑道:「是嗎?今天,咱倆有一個是在做夢。」森田朝石川吼叫道:「開槍,開槍!」石川說:「總裁,您的性命要緊哪!」 朱開山將森田往樓上帶,說:「感謝你的手下吧,他們真以你為重啊!」傳傑斷後,悄悄掏出手雷。朱開山帶著森田來到二樓,轉過身往院門一瞅,說:「嗯?怎麼又進來幾個?」石川和那幾個日本兵應聲往院門望,傳傑趁機將兩顆手雷扔下,「咣咣」兩聲巨響之後,石川和幾個日本兵已經橫屍院中,玻璃片散落了滿地。 秀兒緊緊護住文他娘和玉書。那文摟著生子驚叫道:「娘,完了!這遭可完了!」文他娘低頭包裹著剛剛出生的孩子說:「秀兒,幫玉書把衣裳穿好了,今個兒咱就是死,也得是個齊整的模樣!」 到了二樓走廊上,朱開山鬆開森田,掂了掂柳葉刀說:「森田總裁,你也是個喜歡做夢的人,夢想搶奪山河礦,夢想搶奪中國,夢想滅亡中國,你的夢今天可是真做到頭了!不過,我不像你,不給別人留後路。」森田說:「怎麼,難道今天你會放我走?」朱開山一笑道:「看,你又在做夢!不會放你走的,我說的後路,是說叫你有個挑選:你是自己了斷呢,還是用我動手啊?」森田說:「謝謝朱老先生,天照大神的子孫用不著你動手。」 森田掏出自己的金煙斗,他閉上眼睛,似乎要往自己頭上砸,卻突然一翻手腕,奮力朝朱開山臉上擲去。朱開山偏頭閃過,森田又號叫著上前奪刀,朱開山一個掃堂腿,森田滾落在地,朱開山又跟上一腳,將他踹下樓去。森田從地上爬起來,就往院外跑。傳傑開了兩槍卻沒有打中。 傳傑正要追,森田卻退著步子回來了——傳文高舉著一個木頭凳子,把他逼進了院子。傳文說:「森田總裁,你請留步。」森田說:「你想幹什麼?」傳文胸口一挺說:「我想護住俺這個家!」傳傑和朱開山都有點呆,傳傑高喊:「大哥。」趁傳文分身的刹那,森田一煙斗砸在傳文的太陽穴上。傳文慘叫一聲,撲通倒地。 朱開山將那把柳葉刀狠狠地投下去,插進森田的後背,森田一頭栽倒。傳傑跑下樓,抱起傳文,傳文頭上血流如注。朱開山彎下腰說:「老大,老大!」 傳傑房間的門開了,文他娘抱著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嬰兒出來,秀兒攙著玉書,那文和生子跟在一旁。那文跑過來說:「爹,傳文這是怎麼了?」傳傑哭了說:「俺哥為了堵住森田不讓他跑,為了救咱這個家……」那文撲到傳文身上哭喊道:「傳文,傳文,你把眼睜開呀!」生子也哭了說:「爹,你醒一醒啊。」文他娘把孩子交給秀兒,湊近傳文的耳朵說:「老大,老大,娘在喊你,聽見了嗎?」傳文努力睜開眼說:「娘,俺聽見了……」朱開山哽咽著說:「老大,你看爹一眼,看爹一眼。」傳文又睜開眼,大口倒著氣:「爹,爹……」朱開山說:「老大,你說,爹聽著呢。」傳文呼哧呼哧地喘著,斷斷續續地說:「爹,俺……俺……俺錯了……」朱開山老淚撲簌簌滾下,哽咽著說:「老大,爹不怪你,你好樣的,和老二一樣,好樣的!」傳文笑了,隨即頭一歪,人又昏了過去。 大雪紛飛。朱開山一家人擠在一輛馬車上。傳傑和頭纏繃帶的傳文趕著車。玉書悄聲和秀兒說:「秀兒,我給孩子想了個名。」秀兒說:「叫什麼?」玉書說:「新華,新舊的新,中華的華。」那文說:「國家都這個樣了,還怎麼新哪?」玉書說:「我的意思是盼望將來孩子們能建設一個新的中華。」文他娘說:「玉書,娘給她起個小名吧?」玉書說:「娘,你說。」文他娘說:「就叫亮子,她不是傍天亮時候生的嗎?」那文說:「爹,你看行嗎?」朱開山說:「行啊,傍天亮生的孩子將來建一個新的中華,一個強盛的中華,誰也不敢欺負的中華,好!真好!」 生子問傳文說:「爹,咱這往哪去呀?」傳文說:「問爺爺吧,我也不知道。」朱開山說:「你就往前趕吧,總有適合咱們安家的地方。」文他娘說:「當年,闖關東來的時候,還有個元寶鎮,現在倒好,往哪兒去都不知道了。」朱開山說:「往哪兒去是小事,現在咱們孫子有了,孫女也有了,有了這一代一代的人,咱還怕什麼?文他娘,我和你說,國家亡不了,咱們朱家也亡不了!」 馬車遠去,雪越下越大。風雪中,傳來文他娘的聲音說:「咳,一轉眼的工夫,咱來關東三十年了。」朱開山說:「文他娘,不知你是怎麼想的,我主意是定了,將來把自個兒就埋在這關東山了,你呢?」文他娘說:「俺還能怎麼想,隨你唄!」 馬車越來越遠,終於消失在茫茫的風雪中……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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