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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鮮兒望著神龕說:「嗯,是個女的。是送子娘娘,你看她懷裡抱著個娃娃,不是送子娘娘是誰?傳文哥,是神仙都得敬,咱倆許個願吧。」傳文說:「成。」二人跪倒在神龕前,雙手合十,默默禱告,虔誠又認真。許完後,二人又回到草垛上坐下。傳文問道:「鮮兒,你許的什麼願?」鮮兒說:「你先說。」

  傳文嘿嘿笑道:「俺從小就有個心願,將來能置上十畝好地,養兩頭犍子牛,一圈肥豬,要是再雇兩個長工就好了。到那時候,俺就能站在院子裡拤著腰,指東畫西說這說那,支使他們幹活。」鮮兒咯咯笑著說:「你是想當財主?做夢吧你。」傳文道:「俺是做夢,等到了關東俺一定要實現這個夢,到那時候你就是東家少奶奶了。」鮮兒說:「那不燒死俺了?」

  傳文說:「燒不死。你沒聽說,光有遭不了的罪,沒有享不了的福。」他躺下,頭枕臂,無限嚮往地繼續道,「到那時候,趕上那麼一天早晨,天嘎嘎的冷,俺捂著耳朵,把長工們打發到場院裡幹活去了,又發走兩掛大車。大車幹什麼去?轟轟隆隆地拉糞去唄。俺背著手在院子裡溜達。這時候你開了窗子對俺說……」他捏著嗓子學鮮兒:「當家的,俺把菜炒好了,酒也燙熱了,不上炕喝口?俺鑽進暖烘烘的屋子,坐在燙腚的熱炕頭,你把俺的煙袋鍋填滿了,遞過來。俺抽著關東煙,喝著老燒鍋,你再給俺唱一曲《小借年》,唱著,唱著,咱倆就擎不住了,腿兒也軟了骨頭也酥了——你睡了嗎?」鮮兒說:「沒睡,聽著呢……」

  傳文聲音漸漸弱下去說:「你說這日子多美氣呀,這日子……你睡了嗎?」鮮兒迷迷糊糊地說:「沒,聽著呢……」傳文笑眯眯地睡著了,打起了呼嚕……

  2

  船已經在海上漂了五天五夜。每天都有人支撐不住而倒下,因為饑餓或者疲勞。倒下的人只能在親人的悲號中屍沉大海,把闖關東的沉甸甸的夢想冰封在陰冷的海底。最初的死亡帶來的沉痛和驚恐,在目睹接二連三的死亡後已經變成了麻木。這讓人想起老鷂子的話來,從山東到山海關沿路的墳堆都是壯志未酬的鄉親,可是海路又好到哪裡呢?

  連身材壯碩的船老大身子也佝僂下去,眼窩深陷。雖然所有準備去關外闖蕩的人都帶足了乾糧,但是誰也架不住這樣的蹉跎。夏元璋餓得奄奄一息,眼睛四處撒目。他無力地爬到傳傑跟前,小聲求道:「傳傑,你有吃的嗎?我快餓死了。」傳傑問他說:「你沒帶乾糧呀?」夏元璋說:「唉,我的行李捲到海裡去了,這都幾天了,牙沒沾一粒糧食,水沒喝一滴,不行了。」傳傑說:「那可不行,俺這是留著活命的,給了你俺怎麼辦?」

  夏元璋點點頭說:「唉,你說的也是。」但到底支撐不下去,又哀求道:「傳傑,你給我一半,一半兒就行,我真的抗不住了。傳傑,好兄弟,你就算救我一命吧,我要是能活下去就把你帶到旅順口,我在那裡開了個貨棧,我雇你當夥計,拿你當兒子待,你看這樣好不好?」傳傑說:「俺可不給你當夥計,俺要到關外找俺爹。」

  夏元璋有些絕望了,躺在夾板上靜靜地看著天,他真想乾脆縱身一躍跳入海中死個痛快,可是他連這點力氣也沒了。文他娘看不過眼,歎口氣,對傳傑說:「三兒,你把你那張煎餅給他吧!救救他的命吧。」傳傑問道:「娘,你依了?」文他娘點頭說:「依了,救人要緊。」傳傑說:「那好吧。」他走到夏元璋的跟前,夏元璋眨巴著眼,看著傳傑從懷裡掏出煎餅。

  夏元璋的嘴蠕動著,深凹的眼窩頓時盈出淚水。他就著傳傑的水把煎餅吞了下去。過了一會兒,他坐起來,緊緊地握住傳傑的手說:「傳傑,你救了我一條命,謝謝你。」傳傑說:「夏掌櫃的,要謝你謝俺娘,是俺娘要俺救你的。」夏元璋來到文他娘跟前跪下說:「大嫂,謝謝你了,救命之恩日後我一定報答!」文他娘趕忙扶起他,淒然一笑說:「夏掌櫃的,不敢當,你活下來就好,以後不許你再提救命這句話,這都是應當應分的,誰都應當這麼做。」

  又這麼漂了兩天,船終於靠了岸,船工們張羅著把大夥扶下船。眾人回想起幾天的經歷,尤其是幾十條帆船僅剩下這一條,其餘的都不知去向,既感慶倖,又覺悲哀,那些失去親人的不免面對蒼茫的大海慘然悲泣。

  下船後,夏元璋問一個船工:「夥計,這是到了哪兒?」船工說:「莊河。」夏元璋聽了怔怔無語。文他娘問道:「夏掌櫃的,這兒離大連還有多遠?」夏元璋說:「三百來裡地吧。」傳武驚得吐舌頭說:「那麼遠啊!得走好幾天吧?」夏元璋說:「到了這裡就好說了,我雇個車,你們跟我走就行了。」

  文他娘還要讓,夏元璋說:「大嫂,你們對我是救命之恩,再說,我也要回家,正好順路,你們不是去三江口的元寶鎮嗎?真是巧了,我父親正好在元寶鎮做生意,說不準和你家大哥還認識呢。這樣吧,你們先跟我到旅順落落腳,等我把家安頓好了跟你們一塊走,我正好想去元寶鎮看看父親。就不要客氣啦。」

  文他娘不再推辭。夏元璋給傳武一些錢,讓他去城裡租了架馬車,四個人乘車輾轉往北。城裡戰事未了,馬車只得揀鄉間土路,顛顛簸簸約摸走了兩天,這日來到旅順城近郊山林間的一家農戶院外。夏元璋辭了馬車,領著朱家人進了院子。

  一個老漢迎出來,驚呼道:「夏掌櫃,怎麼?你一個人跑出來了?家眷呢?」夏元璋說:「別提了,我從海南回來,遇見打仗,又攤上風了,漂到莊河,這不,才趕回來。」老漢道:「哎呀,就是前兒那場風?聽說翻了不少船呢,你們撿了條命。」夏元璋問道:「我聽黃金山那邊打炮,日俄又開戰了?」老漢回說:「害苦了,聽說日本人攻下旅順了,殺人無數,我正替你擔心呢。好了,你是沒事了,可不知你的家眷怎麼樣了。」

  夏元璋焦躁不安地說:「不行,我得回家看看。」老漢攔道:「不行啊,太危險了!等明天吧。」夏元璋說:「不行,我坐不住。」他指著朱家三口人交代道,「這一家是我的救命恩人,要到關東去,你先把他們安頓下來,我得趕回城裡。」老漢點頭說:「也好,去看看吧。」

  那旅順口三面環海,本也是個天然良港,港區分東西兩澳,東澳港小水深,西澳港闊水淺。港區四周,環以重山,口門位於東南,水道狹窄。口門兩側,東有黃金山,西有老虎尾半島,形如蟹螯。白玉山、椅子山、二龍山、雞冠山屹立側後,俯視港區,形勢險要。雖然如此,卻也迭遭橫難,以至城破家敗,百姓流離。這一回的日俄之戰更是慘烈,旅順城內早已是十室九空,不復往昔的繁華。

  夏元璋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對戰事雖然略知一二,但面對斷壁殘垣,心中自是悲戚慘怛。街巷內靜得可怕,炮彈留下的硝煙還在彌散,遇難同胞的屍體四處可見,更觸目驚心的是掛在牆壁或樹叢上斷臂殘肢。夏元璋不敢再看,在一片瓦礫中,低頭往家中急趕。還沒進家門,只見焦黑的院牆,夏元璋暗叫一聲「不好」,他顫抖著推開半掩的院門,試探地叫妻兒的名字:「淑芳、玉卿、玉書……」

  堂屋裡漆黑一片,無人回應。夏元璋劃了根火柴,不禁大驚失色,室內一片狼藉,妻子、兒子和岳父岳母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倒在血泊中!夏元璋撫屍慟哭,只覺得天旋地轉,支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地。

  過了良久,夏元璋迷迷糊糊醒轉來,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循聲望去,見女兒夏玉書頂著一個缸蓋從屋角的米缸裡站了起來,正驚恐萬狀地看著他,張了張嘴卻沒哭出聲。夏元璋跌跌撞撞地奔過去,一把抱住女兒說:「玉書,你還活著!」夏玉書這才號啕大哭,邊哭邊捶打著父親說:「爸,你怎麼才回來?全家人都死了,日本人屠城了,城裡的人都被殺光了,嗚……」她突然想起了什麼,撩開衣襟說:「爸,你看,這是我媽臨死的時候給你留的,讓我交給你。」夏元璋一看,淚水奪眶而出——夏玉書的腰上捆了一袋子錢。

  3

  傳文和鮮兒一直沒找到老鷂子,好在闖關東的人多,很容易能找到大隊伍,倒不至於走錯了方向。這一日,他們過了黃河,走到了一個大岔路口。傳文指著其中一條道說:「這是條回家的道,俺還是把你送回去吧。」鮮兒問道:「那你呢?」傳文說:「俺把你送回去再往前走。」鮮兒說:「你想甩掉俺呀?俺這樣不明不白地回去怎麼跟爹娘交代?等你還是不等?爹讓俺再嫁人怎麼辦?」

  傳文為難了說:「哎,盤纏都在俺娘那兒,你還怎麼跟俺往前走?」鮮兒問他說:「你能不能走吧?」傳文說:「俺能走,不走也不行,俺就得要著飯走了。」鮮兒脆生生地說:「那俺也跟你要飯。」傳文問道:「不反悔?」鮮兒捶他一下說:「你還沒七老八十的,絮叨什麼!快走,跟上大流!」

  到了晌午,人流散開,各找地方休息。傳文和鮮兒進了一家農戶。一個大娘在收拾院子。鮮兒嘴甜甜地問道:「大娘,俺想討碗水喝,成嗎?」大娘問道:「你倆這是逃荒的吧?闖關外?」

  鮮兒答應著,過去接過大娘手裡的笤帚,打掃起院子來。大娘笑笑,去舀了一瓢水,卻往瓢裡撒了一把草屑。傳文愣了說:「大娘,你這是幹什麼?這還怎麼喝呀?」鮮兒踢了傳文一腳說:「不明白別亂說話。大娘,謝謝你。」她見傳文還是吹著草屑直發愣,解釋道:「哥,大娘是怕咱走道走得心裡有火,喝涼水激著肺管子,故意叫你慢慢喝呢。」

  傳文恍然大悟道:「大娘,俺不懂事兒,你多包涵。」大娘說:「沒事兒。以後記住了,走渴了千萬別大口灌涼水,容易落下病。」鮮兒接過傳文的瓢,喝著水說:「大娘,俺們是想闖關外,水路走不通了才走旱路。」

  大娘歎道:「唉,在家千日好,出門事事難,今晚是不是沒地方住了?俺家廂屋空著,不嫌棄就湊合一晚上吧。」鮮兒忙道:「謝謝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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