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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借著這勉強爭取來的一瞬間,蕭規看清了。撞向自己的,正是當年的老戰友張大頭。

  「大頭,你……」蕭規叫道。可對方卻黑著一張臉,並不言語。他已沒有搏鬥的力氣,只好抱定了同歸於盡之心,以身軀為武器撞過來——這是他唯一的選擇。

  旗杆只抵禦了不到一彈指的工夫,便哢嚓一聲被折斷。這兩個人與那一面號旗,從長安東城牆的城頭躍向半空。大旗猛地兜住了一陣風,倏然展開,裹著二人朝著城外遠方落去,一如當年。

  就在同時,東方的地平線出現了第一抹晨曦。熹微的晨光向長安城投射而來,恰好映亮夜幕中那兩個跌出城外之人的身影。

  長安城內的街鼓咚咚響起,響徹全城。

  §第二十二章 辰初

  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辰初。

  長安,長安縣,安業坊。

  在街鼓急促的鼓點聲中,李泌一撩袍角,疾走數步,徑直來到自雨亭下。他抬起頭來,毫不畏懼地盯著亭中那位大唐除了天子之外最有權勢的人,也是自己最大的敵人。對方也同時在凝視著他,只是自矜身份,沒有開口。

  李泌身後傳來紛亂的腳步聲,旅賁軍的士兵們也一起擁過來。他們迅速站成一個弧形,把整個自雨亭嚴密地包圍起來。李林甫身邊的護衛眉頭一挑,拔刀就要上前,卻被主人輕輕攔下。

  李泌雙手恭謹一抱,朗聲說道:「拜見李相。」

  「李司丞有禮。」李林甫淡淡回道,帶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他身材瘦高,面相清臒,頭頂白髮梳得一絲不苟,活像是一隻高挑的鶴鸛。

  李泌注意到,對方用的稱呼是他的使職「靖安司丞」,而非本官「待詔翰林」,可見李林甫已然判斷出吉溫奪權失敗,並且接受了這個結果。

  今天這位李相一直在跟靖安司作對,現在終於示弱認輸了。想到這裡,李泌不由得精神一振。李林甫為相這麼多年,示弱的時候可不常見——他如此退讓,果然是因為被自己擊中了要害?

  想想也是,這個幕後黑手在最接近勝利之時,在自己最隱秘的宅邸被靖安司堵了一個正著,心旌動搖也是應該的。一念及此,李泌含笑道:「這自雨亭兼有精緻大氣,若非李相這等胸有丘壑之人,不能為之。」

  李林甫捋著頜下的三縷長髯,眼神一抬:「亭子樣式確實不錯,老夫致仕之後,也該學學才是。」

  從回應裡,李泌感覺到了對方的虛弱,他搖搖頭,從懷裡掏出一份手實,遞過去:「李相說笑了。下官已查得清楚,這裡難道不是您的隱寄宅邸嗎?」

  蚍蜉曾在這座宅子裡停留,那麼只要咬定宅主身份,無論如何他也逃不脫干係。此時興慶宮情況未明,李泌必須敲釘轉角,把最大的隱患死死咬住,才能為太子謀求最大利益。

  李林甫接過手實略掃了一眼,抖了抖冷笑道:「不過寫了隴西二字,就成了老夫的產業?長源你未免太武斷了。」李泌早料到他會矢口否認:「若非李相外宅,那就請解釋一下,勤政務本樓春宴未完,為何您要中途離席,躲來這一處?」

  他本以為李林甫會繼續找藉口狡辯,可對方的反應,卻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難道不是長源你叫老夫過來,說有要事相商嗎?」

  李泌一怔,旋即臉色一沉:「在下一直在靖安司忙碌,何曾驚動過李相?再者說,以在下之身份,豈能一言就能把您從春宴上叫走,李相未免太高看我了。」

  「若在平時,自然不會。可今日先有突厥狼衛,後有蚍蜉,長安城內驚擾不安,若關係到聖人安危,老夫不得不謹慎。」李林甫從懷裡亮出一卷字條,上頭有一行墨字,大致意思是天子有不測之禍,速來安業坊某處宅邸相見,毋與人言云云。落款是靖安司。

  李泌道:「李相在靖安司安插了那麼多耳目,豈會不知當時賀監昏迷不醒,我亦被蚍蜉擄走,怎麼可能有人以靖安司的名義送信過來?」

  「正是不知何人所寫,才不能怠慢。」李林甫點了點字條背面,上頭留有一個圓形的洇跡,「這字條並非通傳所送,而是壓在老夫酒杯之下。」

  李泌一驚,因為太子在春宴現場接到的兩封信,也是不知被誰壓在酒杯之下。原本他推測,這是李相故意調開太子,好讓他成為弑殺父皇的嫌疑,可現在李相居然也接到了同樣的信,這頓時讓事情變得撲朔迷離。

  同時把太子和李林甫都調開春宴,這到底為什麼?

  不對!李泌在心裡提醒自己。不可能有這種事,太子和李林甫之間,一定有一個在撒謊。他捏緊了拳頭,放棄虛與委蛇的盤問,直截了當道:

  「李相可知道,适才太上玄元燈樓發生爆炸?」

  李林甫面色一凜,急忙朝著興慶宮方向看去。可惜暗夜沉沉,晨曦方起,看不清那邊的情形。他們剛才聽見了爆炸聲,可還沒往那邊聯想。現在李泌一說,李林甫立刻意識到其中的嚴重性。

  「怎麼回事?」這位大唐中書令沉聲問道,眉頭緊絞在了一起。

  李泌暗暗佩服他的演技,開口道:「怎麼回事,李相應該比我清楚。您一直覬覦靖安司,還埋下眼線,引狼入室,豈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李泌這時豁出去了,說得直白而尖銳。他一揮手,周圍旅賁軍士兵立刻舉起弩來,防止這位權相發難。

  李林甫為相這麼多年,腦子一轉,隨即明白了李泌為何氣勢洶洶來圍堵自己。幾個護衛大驚,下意識把主人擋在身後。他處變不驚,推開護衛,挺直胸膛走到亭邊,淡淡道:「長源,這是一個陰謀。」

  李泌忽然很想大笑,口蜜腹劍的李林甫說這是個陰謀,這是一件多麼諷刺的事。

  「李相難道對靖安司沒有覬覦之心?難道不日思夜想扳倒太子?」

  李林甫雙眼透出陰鷙的光芒,唇角微微翹起:「你說得不錯。可在這件事上,若我早有算計,這時該死的便是長源你才對啊。」

  「因為在你們的算計裡,我早就該死了!」

  李泌不再拘於什麼禮節,上前扯住李林甫的袖子。李林甫歎了口氣,緩慢地搖了一下頭:「你我雖然立場不同,但老夫一直很欣賞你的才幹。可惜你如今的表現,真讓老夫失望。」

  「李相不妨隨我返回靖安司,慢慢分辨剖析。」

  李泌只當他是窮途末路,胡言亂語。這件事的脈絡,他已完全弄清楚了:李林甫是蚍蜉和突厥狼衛的幕後黑手,又在靖安司安插了內應。兩者裡應外合使得靖安司癱瘓,綁走李泌。然後李相一邊趁機指使吉溫奪權,一邊讓蚍蜉發動襲擊。他自己為避免被波及,提前離開勤政務本樓,躲在這處宅子;同時又讓蚍蜉用李泌把太子李亨調開。這樣一來,便可讓世人誤以為這次襲擊,是太子為弑殺父皇奪權所為,將其徹底扳倒。

  誰有能力策動突厥狼衛和蚍蜉?誰對長安城內外細節如此熟稔?誰有能力把局面上的每一枚棋子都調動在最合適的位置?

  整個計畫環環相扣,縝密細緻,絕非尋常人能駕馭。無論從動機、權柄、風格還是諸多已顯露出的跡象去推演,只有李林甫才玩得起來。

  這計畫中的兩個變數,一是張小敬,二是李泌。蚍蜉釣出李亨之後,原本要把李泌滅口,可萬萬沒想到他居然在張小敬的協助下逃了出來。於是整個陰謀,就這樣被李泌拎住安業坊的宅邸,一下子全暴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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