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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什麼靖安司的字條,什麼不是這座宅邸的主人,全是虛誑之言。李泌懶得一一批駁,他相信以李林甫的眼光看得出來,在如此清晰的證據鏈條面前,再負隅頑抗已毫無意義。他手執李林甫的手臂,從自雨亭出來,口中大喊:「靖安司辦事!」

  護衛們試圖擋住,可旅賁軍士兵立刻把他們兩個人圍在隊形之中。

  這時李林甫的聲音,再次響起:「長源哪,你這麼聰明,何至於連這一點都想不到?這件事,于我有何益處?」

  這句話聲音不大,可聽在李泌耳中,卻如同驚雷一般。他的腳步僵在了原地,轉頭看向這位罪魁禍首。對方神情從容,甚至眼神裡還帶著一點憐憫。

  李泌發覺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一個非常大的錯誤,一個他一直在內心極力去回避某些猜想而導致的巨大錯誤。

  姚汝能放下酸痛的手臂,小心地將紫燈籠擱在一個倒馬鞍式的固架上,這才把身子靠在大望樓頂的擋板上,長長呼出一口氣,眼神裡卻不見輕鬆之色。

  李泌許諾給他配備資源,可是懂得望樓通信的人實在太少,所以他只能親力親為。如今六街的街鼓已經響起,四方的城門也已經關閉。李泌交給他的任務,暫時算是完成了。如果想徹底恢復原來的通信能力,還得花上幾天時間,但目前至少不會耽誤大事。

  自從在監牢被放出來以後,姚汝能大概瞭解了一下整個長安的局勢。事態發展之奇詭,令他瞠目結舌。姚家幾個長輩都是公門出身,從小就給姚汝能講各種奇案怪案。可他們的故事加在一起,也沒眼下這樁案子這麼詭異。

  姚汝能覺得胸口無比憋悶。眼前的這場災難,明明可以避免,若不是有各種各樣的掣肘,恐怕早就解決了。這麼單純的一件事,為何會搞得這麼複雜?眼下張小敬不知所終,檀棋下落不明,徐賓甚至在靖安司的腹心被殺害,這明明都是不必要的。

  難道這就是張小敬所謂「不變成和它一樣的怪物,就會被它吞噬」?

  姚汝能痛心地攥緊了拳頭,如果不念初心,那麼堅守還有什麼意義!他幾個時辰前在大望樓上憤然發出「不退」的誓言,正是不想變成一頭沉淪于現實的怪物,哪怕代價沉重。他相信,張都尉一定也在某一個地方,努力抗拒著長安的侵蝕。

  姚汝能向所有的望樓發過信號,詢問張小敬的位置,可惜沒有一棟望樓給出滿意答覆。張小敬最後一次出現在望樓記錄中,是子初時分在殖業坊,然後他便徹底消失,再無目擊。

  姚汝能正在想著張小敬會在哪裡,這時旁邊的助手喊道:「巽位元二樓,有消息傳入!」

  以大望樓為核心,周圍劃成了八個區域,以八卦分別命名。所有遠近望樓,都豎立在這八個區域的軸線之上。巽位東南,二樓則指大望樓東南方向軸線上的第二樓。

  這些臨時找來的助手可以做一些簡單的事,但不懂信號收發解讀,這些事必須得是姚汝能親力親為。姚汝能連忙沖到大望樓東南角,一邊盯著遠處的紫燈起落,一邊大聲報出數位,好讓助手記錄。等到信號傳送完畢,姚汝能低頭畫了幾筆,迅速破譯。

  「汝能:張都尉急召,單獨前來,切。」

  姚汝能的眉頭緊皺起來,張都尉?為什麼他不回來,反而要躲在遠遠的望樓上發消息?究竟是受了傷還是有難言之隱?更奇怪的是,這個消息是單發給自己,而不是給靖安司。

  他看了一眼助手們,他們對這些數字懵懂無知,並不知道轉譯出來是什麼內容。

  姚汝能迅速把紙卷一折,握在手心。張小敬的這個舉動,可以理解。畢竟他之前屢屢遭人懷疑,甚至還被全城通緝,對靖安司充滿戒心是理所當然的。

  張都尉現在一定處在一個困境內,因為某種原因沒辦法光明正大求援,只好通過外面的望樓發回信號。他一定知道,現在能解讀信號的只有姚汝能一個人,也是他在靖安司目前唯一能信任的人。

  一想到這一點,姚汝能心頭一陣火熱。他吩咐旁邊的幾個助手繼續盯著周圍的燈光消息,然後從大望樓的梯子匆匆攀下來。

  因為內鬼還未捉到。此時京兆府以及原靖安司附近還處於嚴密封鎖狀態。但姚汝能已經洗清嫌疑,衛兵只是簡單地盤問幾句,就放他出去了。

  巽位二樓位於光德坊東南方向的興化坊。這一坊一共有兩棟望樓,西北角的一樓,以及東南角的二樓,呈對角線分佈。姚汝能一路小跑來到興化坊,看到許多百姓紛紛打著哈欠往回走去,坊兵們已經守在門口,催促居民們儘快回家,馬上就要閉門了。

  姚汝能一晃腰牌,徑直入坊,直奔二樓而去。那棟望樓位於一個大畜欄旁邊,欄中關滿了豬羊雞鵝,糞味濃郁。他捂住鼻孔,低頭穿過畜欄,很快便看到望樓下立著的那條長長木梯。

  他只顧趕路,沒留意身旁的畜欄裡響起一陣陰沉的鏗鏘聲。姚汝能仰起頭,伸手先抓住一階木梯,向上爬了兩級,雙腳也交替踏了上去。很快他的身體攀在半空,處於全無防備的狀態。

  畜欄裡的一頭豬忽然發起不安的哼叫,雞鵝也紛紛拍動翅膀,嘎嘎大叫。一把弩機從它們身後伸出來,對準了姚汝能毫無遮掩的前胸。

  砰,砰,砰,砰,砰。

  連續傳來五下弩箭射出的聲音,然後是一聲淒厲的慘叫。

  姚汝能睜大了眼睛,整個人僵在了木梯之上,一動也動不了。

  他居高臨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十幾名旅賁軍士兵從外面的巷子沖過來,個個手持短弩,身後還有一個文官跟隨。他們迅速把附近全部包圍,而在畜欄裡,一個人影躺倒在地,手裡還握著一具還未發射的弩機。

  「這,這是怎麼回事?」姚汝能不知道自己該上還是該下。

  那文官仰起頭來,揚聲道:「姚家郎君,你辛苦了,下來吧。」姚汝能覺得耳熟,定睛一看,原來還真是熟人,正是在右驍衛裡打過交道的趙參軍,如今他也在靖安司裡幫忙。

  「可是……」姚汝能看了眼上面,說不定張小敬還在。趙參軍看穿了他的心思:「這是個圈套,你還真信啊?」

  姚汝能不信,繼續爬到頂上一看,裡面果然沒有張小敬的蹤跡,只有兩個武侯倒在裡頭,已然氣絕身亡。他攀下樓梯,臉色變得極差,問趙參軍到底怎麼回事。

  「你記不記得,李司丞跟你說過,那個靖安司的內鬼,和你有交集?」

  姚汝能點點頭,他清晰地記得李泌的原話是:「我們判斷這個內奸應該和你有交集,而且一定露出過破綻。你仔細想想,如果想起什麼,隨時告訴我。」當時他還挺奇怪,為什麼李司丞會一口咬定,認定自己一定知道內鬼的事。

  趙參軍略帶得意地拍了拍腦袋:「這可不是對你說的,是說給內鬼聽的。」姚汝能為人耿直,但並不蠢,聽到這裡,就立刻明白了。

  李司丞其實不知道內鬼和誰有交集,所以故意在姚汝能面前放出一個煙幕彈。內鬼聽見,一定會很緊張,設法把姚汝能滅口,避免洩露身份。

  可是京兆府內外已全面戒嚴,姚汝能又孤懸在大望樓上,他在內部沒辦法下手。於是這位內鬼便利用望樓傳信不見人的特點,把姚汝能給釣到光德坊外,伺機下手。

  而趙參軍早得了李泌面授機宜,對姚汝能的動向嚴密監控。一發現他外出,立刻就綴了上去,果然奏功。

  姚汝能表情有點僵硬,李司丞這是把自己當成了誘餌。如果趙參軍晚上半步,內鬼固然暴露,自己也不免身死。趙參軍拍了拍他肩膀,說先看看獵物吧。

  姚汝能勉強打起精神,朝畜欄那邊望去。牲畜們都被趕開,可以看到一個黑影正俯臥在骯髒的污泥之中,手弩丟在一旁。他的背部中了兩箭,不過從微微抽搐的脊背線條可以知道,他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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