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長安十二時辰 | 上頁 下頁
一六四


  一條向下的石階平路,伸向裂隙底部。他們沿著石階慢慢往下走去,感覺一頭跌進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所謂的夾城複道,就是在城牆中間挖出一條可容一輛馬車通行的窄路,兩側補起青磚壁,地面用河沙鋪平,上墊石板。城牆厚度有限,複道也只能修得這麼窄。

  在這個深度,外面的一切光線和喧囂都被遮擋住了,生生造出一片幽深。兩側磚牆高聳而逼仄,坡度略微內傾,好似兩座大山向中間擠壓而來。行人走在底部,感覺如同一隻待在井底的蛤蟆,抬起頭,只能看到頭頂的一線夜幕。

  複道裡沒有巡邏的衛兵,極為安靜。他們走在裡面,連彼此的呼吸都聽得一清二楚。在這種環境下,每一個人都有點恍惚,仿佛剛才那光影交錯的混亂,只是一場綺麗的夢。

  不得不佩服天子的想像力,居然能想到在城牆之間破出一條幽靜封閉的道路來。在這裡行走,不必擔心有百姓窺伺,完全可以輕車簡從。若在白天,該是何等愜意。

  步行了約莫一刻,他們看到前方的路到了盡頭。這裡應該就是興慶宮南城牆的盡頭,前方就是長安城外郭東城牆了。在這裡有一條岔路,伸向南北兩個方向。

  「蕭規,你打算怎麼走?」張小敬問。

  向北那條路,可以直入大明宮,等於自投羅網;向南那條路通向曲江池,倒是個好去處,只是路途遙遠,少說也有十裡。以這一行人的狀況,若沒有馬匹,走到曲江也已經累癱了。

  蕭規似乎心中早有成算,他伸手指向南方:「去曲江。」

  張小敬沒問為什麼,蕭規肯定早有安排。這傢伙準備太充分了,現在就算他從口袋裡變出一匹馬來,張小敬也不會感到意外。

  一行人轉向南方,又走了很長一段路。太真忽然跌坐在地上,哀求著說實在走不動了。她錦衣玉食,出入有車,何曾步行過這麼遠?天子俯身下去,關切地詢問,她委屈地脫下雲頭錦履,輕輕地揉著自己的腳踝。即使在黑夜裡,那欺霜賽雪的白肌也分外醒目。

  蕭規沉著臉,喝令她繼續前進。天子直起身子擋在太真面前,堅持要求休息一下。蕭規冷笑道:「多留一彈指,就多一分被禁軍堵截的危險。若我被逼到走投無路,陛下二人也必不得善終。」

  天子聽到這赤裸裸的脅迫,無可奈何,只得去幫太真把雲頭錦履重新套上。太真蛾眉輕蹙,泫然若泣。天子心疼地撫著她的粉背,低聲安慰,好不容易讓她哭聲漸消。

  這時張小敬開口道:「我歇得差不多了,可以勉強自己走。不如就讓我押送太真吧。」

  蕭規想想,這樣搭配反而更好。太真弱不禁風,以張小敬現在的狀況,能夠看得住,騰出一個蚍蜉的人手,可以專心押送天子。

  於是隊伍簡單地做了一下調整,重新把天子和太真的雙手捆縛住,又繼續前進。這次張小敬走在了太真的身後,他們一個嬌貴,一個虛弱,正好都走不快,遠遠地綴在隊伍的最後。太真走得跌跌撞撞,不住地小聲抱怨,張小敬卻始終保持著沉默。

  這條複道,並非一成不變的直線。每隔二百步,道路會忽然變寬一截,向兩側擴開一圈空地,喚作蹕口。這樣當天子的車駕開過時,沿途的巡兵和雜役能有一個地方閃避、行禮,也方便其他車輛相錯。如果有人在天空俯瞰筆直的整條複道,會發現它身上綴有一連串蹕口,像一條繩子上系了許多繩結。

  這支小隊伍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又出現一個蹕口。蕭規一擺手,示意停下腳步,說休息一下。說完以後,他獨自又朝前走去,很快消失在黑暗裡。

  太真顧不得矜持,一屁股坐在地上,嬌喘不已。天子想要過來撫慰,卻被蚍蜉攔住。蕭規臨走前有過叮囑,不許這兩個人靠得太近。天子已經認識到了自己的處境,沒有徒勞地大聲呵斥,悻悻瞪了張小敬一眼,走到蹕口的另外一端,負手仰望著那一線漆黑的天空。

  張小敬站在太真身旁,身子靠著石壁,輕輕閉著眼睛。整整一天,他的體力消耗太大,現在只是勉強能走路而已。他必須抓緊一切時間儘快恢復元氣,以備接下來可能的劇戰。

  忽然,一個女子的低聲鑽入耳朵:「張小敬,你其實是好人,你會救我們,對嗎?」張小敬的心裡一緊,睜開獨眼,看到太真正好奇地仰起圓臉,眼下淚痕猶在。她的右手繼續揉著腳踝。蚍蜉朝這邊看過來一眼,並未生疑。

  「為什麼這麼說?」張小敬壓低聲音反問道。

  「我相信檀棋。」

  張小敬一怔,隨即微微點了一下頭:「那可是個冰雪聰明的姑娘——不過你相信她,與我何干?」

  太真似笑非笑道:「檀棋她喜歡的男人,不會是壞人。」

  「呃……」

  「不過我看得出來,你和檀棋之間其實沒什麼。戀愛中的女人,和戀愛中的男人,我都見過太多,她是,你可不是。」

  張小敬有些無奈,這都是什麼時候了,這女人還饒有興趣地談論起這個話題。太真見這個兇神惡煞的傢伙居然露出尷尬表情,不由得抿嘴笑了一下。

  「我就知道,你那麼做一定別有用意。」

  「所以你剛才那番表現,只是讓蚍蜉放鬆警惕的演戲?」張小敬反問。

  「不,從殿頂滑下來的時候,我整個人真的快崩潰了。但比起即將要失去的富貴生活,我寧可再去滑十次。」太真自嘲地笑了笑,「我一個背棄了丈夫的坤道,若再離開了天子的寵愛,什麼都不是。所以我得抓住每一個可能,讓天子和我都活下去。」

  太真緩慢轉動脖頸,雙目看著前方的黑暗:「檀棋之前求過我幫忙,救了你一命,現在我也只能指望你能把這個人情還掉。」說這話時,太真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堅毅的神態,和剛才那個嬌氣軟弱的女子判若兩人。張小敬的獨眼注視著她,目光變得認真起來。

  「好吧,你猜得沒錯,我是來救人的。」張小敬終於承認。

  太真松了一口氣,用手指把淚痕拭去:「那可太好了。如果得知有這樣一位忠臣,聖人會很欣慰的。」

  「忠臣?」張小敬嗤笑一聲,「我可不是什麼忠臣,也不是為天子盡忠才來。我對那些沒興趣。」

  這個回答讓太真很驚訝,不是為皇帝盡忠?那他到底為什麼做這些事?可這時蚍蜉恰好溜達過來,兩個人都閉上了嘴,把臉轉開。

  蚍蜉看了他們兩個一眼,又回轉過去。天子反剪著雙手,焦慮地踱著步子,蕭規還沒回來。可惜的是,即使只有這一個蚍蜉,張小敬還是打不過,他現在的體力只能勉強維持講話和走路而已。

  面對太真意外的發言,張小敬發現自己必須修正一下計畫。原本他只把太真當成一個可以給蕭規增加麻煩的花瓶,但她比想像中要冷靜得多,說不定可以幫到自己。

  他看了一眼前頭,再度把頭轉向太真,壓低聲音道:「接下來,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我可沒有力氣打架,那是我最不擅長的事……」太真說。

  「不需要。我要你做的,是你最不喜歡的事。」

  沒過多久,蕭規從黑暗中回轉過來,面帶喜色。他比了個手勢,示意眾人上路,於是這一行人又繼續沿著夾城複道向南而行。

  這次沒走多久,蕭規就讓隊伍停下來。前方是另外一個蹕口,不過這裡的左側還多了一道向上延伸的磚砌臺階。不用說,臺階一定通往外郭東側城牆。

  複道不可能從頭到尾全部封閉,它會留出一些上下城牆的階梯,以便輸送物資或應對緊急情況。蕭規剛才先行離開,就是去查探這一處階梯是否有人在把守。

  按道理,這些臺階入口平時都有衛兵,防止有閒雜人員進入複道。可今天他們都被興慶宮的變故吸引過去了,這裡居然空無一人。

  蕭規一揮手,所有人離開複道,沿著這條階梯緩緩爬上了城牆上頭。一登上城頭,環境立刻又變得喧囂熱鬧,把他們一下子拽回塵世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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