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長安十二時辰 | 上頁 下頁
一六三


  這些無關的事,只在腦子裡一閃而過。李泌重新把注意力放在當前局勢上,這時通傳匆匆跑到面前,大著嗓門說有發現,然後遞來一卷紙,說是主事們剛剛翻找出來的。

  李泌展開一看,發現這是一卷手實。紙質發黃,已頗有些年頭。這是位於安業坊一處宅邸的契約書,買賣雙方的名字都很陌生。手實裡寫清了宅邸的結構,足有六進之深,還包括一個寬闊花園,寫明瞭樹種、建築、尺寸等細節,其中赫然就有一座波斯涼亭、一個囚獸用的地下室,以及大批名貴樹植。

  這個佈局,李泌一眼就看出來,是蚍蜉把自己帶去的那個宅邸。沒想到這麼快就挖出來了。

  安業坊啊……李泌咀嚼著這個名字,神情複雜。

  安業坊位於朱雀大街西側第四坊,長安城最好的地段之一,裡面住的人非富即貴。不過安業坊裡最著名的建築,是貞順武皇后廟。

  貞順武皇后生前是聖上最寵愛的武惠妃,逝於開元二十五年,死後追封皇后頭銜,諡貞順。她的存在,在長安城中十分微妙。因為她有一個兒子叫作李瑁,娶妻楊玉環,後來竟被自己父親奪走了。

  而她和太子李亨之間,也有因果聯繫。武惠妃為了讓李瑁有機會,將太子李瑛構陷致死。沒想到天子並未屬意李瑁,反而把太子頭銜封給李亨。

  所以這安業坊,無論對李瑁還是李亨,都是一個百感交集的場所。若這女人多活幾年,恐怕許多人的命運都會隨之改變。

  拋開這些陳年舊事,李泌再一次把注意力放在手實上,忽然發現在買主的名字旁,籍貫是隴西。他眼神一動,忽然想起一個細節。

  幾年前朝廷曾經頒佈過一則《授宅推恩令》,規定朱雀街兩側四坊的宅邸,非宗支勳貴不得買賣。

  而手實上這個買家的名字,旁邊沒寫官職和勳位,亦沒注明族屬,根本是個白身平民。他能買到安業坊的宅邸,只有一種可能——他的身份,其實是某個世家的家生子或用事奴,代表主人來買。

  這種情況屢見不鮮。很多人身份敏感,既想買個別宅,又想藏匿身份,便讓手下家奴出面。這種情況,叫作「隱寄」。這份手實,應該就是隱寄的買賣。

  買主既然籍貫是隴西,背後的主人,自然是出身隴西的大族。

  李泌冷笑一聲,把手實一抖。李相李林甫,乃是高祖堂弟的曾孫,也是隴西李氏宗親的一支。

  這個推斷看似粗疏無理,可現在不是在審案,不必證據確鑿。只要李泌發覺一點點聯繫,就足夠了。

  「立刻集合旅賁軍,我親自帶隊,前去安業坊。」李泌簡短地下了命令。他需要親眼來確認那座花園,是不是自己去過的。

  司丞的命令,得到了最快的執行。旅賁軍士兵迅速集結了三十多人,在李泌的帶領下朝安業坊疾奔而去。靖安司的有心人注意到,這些士兵不止帶著刀弩,還有強弓和鐵盾。

  這如臨大敵的陣勢,到底是去查案還是打仗啊?他們心想。

  從光德坊到安業坊距離不算太遠,不到一刻就趕到了。根據那份手實,宅邸位於坊內西北,恰好挨著貞順武皇后廟。

  坊內此時還是燈火通明,不過觀燈者已經少了許多。畢竟已是卯正時分,已經玩了大半個通宵的人紛紛回去補覺。李泌一行徑直來到宅邸門前,這裡的大門前既無列戟,也沒烏頭,看起來十分樸素低調。不過此時有一輛華貴的七香車正停在門前,那奢華的裝潢,顯出了主人不凡的品位。

  「逮到你了,老狐狸!」李泌唇邊露出一絲微笑。

  兩名膀大腰圓的士兵「轟」地撞開大門,後續的人一擁而入。李泌特別吩咐,一定不可馬虎大意,所以他們保持著標準的進襲姿勢,三人一組,分進合擊,隨時有十幾把弩箭對準各個方向。

  他們沖過前院和中庭,四周靜悄悄地,一路沒有任何阻礙。李泌心中起疑,可還是繼續前行。當他踏入後花園時,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那座造型特異的自雨亭。

  沒錯,就是這裡!

  李泌捏緊了拳頭,我又回來了!

  此時在那座自雨亭下,站著幾個人。其他人都是僮僕裝束,唯有正中一人身著圓領錦袍,頭戴烏紗襆頭,正負手而立——正是李相。

  兩人四目相對,還未開口,忽然有街鼓的聲音從遠處飛過牆垣,傳入耳中。並非只有一面鼓響,而是許多面鼓,從四面八方遠近各處同時響起。

  長安居民對這鼓聲再熟悉不過了。尋常日子,一到日落,街鼓便會響起,連擊三百下,表示宵禁即將開始。如果鼓絕之前沒能趕回家,寧可投宿也不能留在街上,否則會被杖責乃至定死罪。

  此時街鼓竟在卯時響起,不僅意味著燈會中止,而且意味著長安城將進入全面封鎖,日出之後亦不會解除。

  蕭規一說夾城,天子和張小敬都立刻明白了。

  長安的佈局,以北為尊。朱雀門以北過承天門,即是太極殿。高祖、太宗皆在此殿議事,此處乃是天下運轉之樞。後來太宗在太極殿東邊修起永安宮,稱「東內」,以和太極殿「西內」區別,後改名為大明宮。到了高宗臨朝,他不喜歡太極殿的風水,遂移入大明宮議事。

  此後歷任皇帝,皆在大明宮治事,屢次擴建,規模宏大。到了開元年間,天子別出機杼,把大明宮南邊的興慶坊擴建改造,成了興慶宮,長居於此,稱「南內」。

  興慶宮與大明宮之間距離頗遠,天子往返兩地,多有不便。於是天子在開元十六年,又一次別出機杼,從大明宮的南城牆起,修起一條夾城的複道。複道從望仙門開始,沿南城牆一路向東,與長安的外郭東側城牆相接,再折向南,越過通化門,與興慶宮的南城牆連通。

  這樣一來,天子再想往返兩宮,便可以走這一條夾城複道,不必擾民。後來天子覺得這個辦法著實不錯,又把複道向南延伸至曲江,全長將近十六裡。從此北至大明宮,南到曲江池,天子足不出宮城,即能暢遊整個長安。

  在這麼一個混亂的夜晚,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勤政務本樓,沒人會想到蚍蜉會把主意打到夾城複道。蕭規只要挾持著天子,沿南城牆附近的樓梯下到夾城裡頭,便可以順著空空蕩蕩的夾城,直接南逃到曲江池,出城易如反掌。

  難怪他說這條逃遁路線是「拜天子所賜」,這句話還真是一點都沒錯。天子臉色鐵青,覺得這傢伙實在是太過混帳了,可他的眼神裡,更多的是忌憚。

  從太上玄元燈樓的猛火雷到通向龍池的水力宮,從勤政務本樓上的軋犖山神像到夾城複道,這傢伙動手之前,真是把準備功夫做到了極致,把長安城都給研究透了。這得要多麼縝密的心思和多麼大的膽量,才能構建起這麼一個複雜的計畫。

  而且這個計畫,竟然成功了。

  不,嚴謹來說,現在已經無限接近于成功,只差最後一步。

  蕭規深知行百里者半九十的道理,沒有過於得意忘形。他讓唯一剩下的那個蚍蜉扶起張小敬,然後自己站到了天子和太真的身後,喝令他們快走。

  「你已經贏了,放她走吧。反正你也沒有多餘人手。」天子又一次開口。

  蕭規對這個建議,倒是有些動心。可張小敬卻開口道:「不行,放了她,很快禁軍就會發現。一通鼓傳過去,複道立刻關閉,咱們就成了甕中之鼈了。」蕭規一聽,言之有理,遂把太真也推了起來。

  「你……」

  天子對張小敬怒目相向。自從那一個蚍蜉摔死後,他本來對張小敬有了點期待,現在又消失了。不過張小敬裝作沒看見,他對太真的安危沒興趣,只要能給蕭規造成更多負擔就行,這樣才能有機會救人。

  蕭規簡單地把押送人質的任務分配一下,帶領這大大縮水的隊伍再度上路。他們沿著城牆向東方走了一段,很快便看到前方城牆之間出現了一道巨大的裂隙,裂隙規整筆直,像一位高明匠人用平鑿一點點攻開似的,一直延伸到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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