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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第十八章 寅初

  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寅初。

  長安,萬年縣,安邑常樂路口。

  從剛才拔燈紅籌拋出燃燭開始,李泌便一直跟在那輛東宮所屬的四望車後面。不過他沒有急於上前表明身份,而是拉開一段距離,悄悄跟隨著。

  李泌手握韁繩,身體前傾,雙腿虛夾馬肚,保持著一個隨時可以加速的姿勢。但他不敢太過靠前,因為一個可怕的猜想正在浮現。這念頭是道家所謂「心魔」,越是抗拒,它越是強大,一有空隙便乘虛而入,藤蔓般纏住內心,使他艱於呼吸,心下冰涼。

  這一輛四望馬車離開興慶宮後,通過安邑常樂路口,一路朝南走去。這個動向頗為奇怪,因為太子居所是在長樂坊,位於安國寺東附苑城的十王宅內,眼下往南走,分明背道而馳。

  既不參加春宴,又不回宅邸,值此良夜,太子到底是想要去哪裡?

  這一帶的街道聚滿了觀燈的百姓,他們正如癡如醉地欣賞著遠處燈樓的盛況,可不會因為四望車上豎著絳引幡,就恭敬地低頭讓路。馬車行進得很急躁,在擁擠的人群中粗暴地衝撞,掀起一片片怒駡與叫喊——與其說是跋扈,更像是慌不擇路的逃難。

  四望車兩側只配了幾個護衛兵隨行,儀仗一概欠奉。那只擱在窗櫺上的手,始終在煩躁地敲擊著,不曾有一刻停頓。

  李泌伏在馬背上,偶爾回過頭去,看到太上玄元燈樓的燈屋次第亮起。身旁百姓們連連發出驚喜呼喊,可他心中卻越聽越焦慮。等到二十四個燈屋都亮起來,闕勒霍多便會復活,到那時候,恐怕長安城就要遭遇大劫難了。

  他在追蹤馬車之前,已經跟陳玄禮將軍打過招呼,警告說燈樓裡暗藏猛火雷,讓他立刻對勤政務本樓進行疏散。至於陳玄禮聽不聽,就非李泌所能控制了——話說回來,就算現在開始疏散也晚了。勤政務本樓上的賓客有數百人,興慶宮廣場上還有數萬民眾,倉促之間根本沒辦法離開爆炸範圍。

  只能指望張小敬能及時阻止燈樓啟動,那是長安城唯一的希望。

  一想到這裡,李泌眉頭微皺,努力壓抑住那股心魔。可這一次,任何道法都失效了,心魔迅速膨脹,幾乎要侵染李泌的整個靈台,強迫他按照一個極不情願的思路去思考。

  在這個微妙的時間點,任何離開勤政務本樓的人,都值得懷疑。

  那麼,太子為何在這時候離開興慶宮?是不是因為他早知道燈樓裡有猛火雷,所以才會提前離開?

  思路一念及此,便好似開閘洪水,再也收攏不住:只要猛火雷一炸,整個勤政務本樓頓時會化為齏粉,從天子到李相,絕無倖免,整個朝廷高層將為之一空。

  除了太子,不,到那個時候,他已經是皇帝了。

  李泌的心陡然抽緊,指甲死死摳進牛皮韁繩裡去,留下極深的印痕。他沒法再繼續推演下去,越往下想,越覺心驚。李泌與太子相識許多年,他不相信那個忠厚而怯懦的太子,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可是……李亨畢竟是李氏之後。這一族人的血液裡,始終埋藏著一縷噬親的凶性。玄武門前的斑斑血跡,可是擦不乾淨的。想到這裡,李泌的身子在馬上晃了晃,信心動搖。

  前方馬車已經逐漸駛離了人群擁擠的區域,速度提升上來。李泌咬了一下舌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一抖韁繩,也讓坐騎加快速度,別被甩掉。

  四望車走過常樂、靖恭、新昌、升道諸坊,車頭始終沖南。李泌發現,車轅所向非常堅定,車夫過路口時沒有半分猶豫——這說明這輛車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地。

  街上燈火依然很旺盛,可畢竟已至南城,熱鬧程度不可與北邊同日而語。這一帶的東側是長安城的東城牆,西側是樂游原的高坡,形成一條兩翼高聳、中部低陷的城中穀道。長安居民都稱這一段路為「遮溝」,白天是遊賞的好去處,可到了晚上,街道兩側皆是黑的高壁陰影,氣勢森然。

  四望車走到遮溝裡,車速緩緩降了下來。當它抵達修行升平道路口時,忽然朝右側轉去,恰好擦著樂游原南麓邊緣而過。

  李泌潛藏在後,腦子飛快地在轉動,心想這附近到底有什麼可疑之處。還未等他想到,那四望車已經遠遠地停了下來。

  這附近居民不多,沒有大體量的燈架,只在緊要處掛起幾盞防風的厚皮燈籠,光線不是很好。馬車停下的位置,南邊可見一座高大的塔尖,那是修行坊中的通法寺塔;而在北邊,則是一道高大的青色坊牆,坊牆上開了一道倒碑小門。這種門在啟用時,不是左右推開,而是整個門板向前倒去,平鋪於地,兩側用鐵鍊牽引,可以收回。因為它狀如石碑倒地,故而得名。

  在長安,坊牆當街開門只有兩種情況:要麼是嘉許大臣功績,敕許開門;要麼是有迫不得已的實際用途,比如突厥狼衛們藏身的昌明坊磚窯,因為進出貨物量太大,必須要另開一門。

  那麼在這裡坊牆開了一扇倒碑門的,到底是什麼地方?李泌的眼神掃過去,注意到那門上方是一條拱形的鏤空花紋,紋路頗為繁複,有忍冬、菖蒲、青木、師草子等花草葉紋,皆是入藥之物。

  李泌立刻想起來了,這裡是升平坊,裡面有一個藥圃,專為東宮培植各類草藥。藥圃需要大量肥、土以及草木,又是太子所用,當街開門很正常了。李泌記得,李亨曾經賞賜過自己一些草藥膏子,還不無得意地誇耀是自種自焙自調,原來就是從這裡拿的料。

  可是太子大老遠跑來藥圃幹嗎?

  李泌內心疑竇叢生,光顧得思考,忘記扯住韁繩。那坐騎看到前方有光,主人又沒攔阻,便自作主張朝那邊靠去。

  附近行人很少,馬車四周的護衛聽到馬蹄聲,立刻發現了李泌的行藏。他們十分緊張,發出警告的呵聲,亮出武器。四望車的窗櫺上擱著的那只手,仿佛一隻受到驚嚇的兔子,一下子縮回去了。

  李泌聽到呼喊,知道自己的行蹤已暴露,索性翻身下馬,大聲道:「我是靖安司丞李泌!」那些護衛跟李泌都很熟悉,一聽是他,紛紛放下手中武器。護衛們沒注意到,四望車微微地顫動了一下。

  「我要見太子。」李泌一邊朝前走,一邊大聲喊道。護衛們面面相覷,有點不知所措。太子就在四望車內,外面的對話一定聽得很清楚,可是車裡始終保持著沉默,沒有任何命令下來。

  「臣,靖安司丞李泌,求見太子!」李泌的聲音又大了幾分,腳下不停,距離四望車又近了幾分。他的情緒變得激動起來,必須要把這件事情弄明白,哪怕付出最慘重的代價。

  四望車內還沒有反應,李泌的腳步突然停住了,皺著眉頭朝北方望去。馬車旁的馬匹,也都同時轉動了一下耳朵,噴出不安的鼻息。護衛們顧不得安撫坐騎,他們也齊齊把脖頸轉向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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