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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魚腸覺得不能再這麼下去。他偏過頭去,看到木台已經快接近這裡,索性擺出一個同歸於盡的架勢,朝張小敬沖過去。

  張小敬一見他這般做派,張開嘴哈哈大笑起來。

  他一眼便看穿,魚腸這是在詐唬人。一個殺手,豈有與人同歸於盡的決心?

  這種情形,無懼生死者才能獲勝。

  張小敬雙足穩穩踏中,又是一刀揮出。魚腸一看對方不為所動,只得中途撤力,迅速飄遠。那一個木台,已然距離張小敬不足三尺,臺上那兩根木制長柄清晰可見,一側靛青,一側赤紅。

  「你知道毀哪一邊嗎?」魚腸的聲音惡意地從上空傳來。

  張小敬原本已經抬起的長刀,停滯在半空。

  他並不懂得機關營造之術,這一刀劈下去,誰知道是福是禍?究竟是靛青還是赤紅?萬一劈錯了,反倒提前引發了爆炸,又該如何?張小敬原本是沒想過這些的,只求一刀劈個痛快,被魚腸這麼一點,反倒成了心魔,下不去手了。

  就在張小敬一愣神的工夫,機樞木台已掠過他的身前,逐漸遠去。張小敬急忙身子前傾,伸手去抓,背部終於離開了燈樓內壁。

  這一個小小的破綻,立刻被蓄勢待發的魚腸抓住。他一下子從腳手架上躍下來,飛刺過去。張小敬要麼去抓木台,被他刺死;要麼回刀自保,坐視木台遠去。

  現在燈屋已經亮起了二十一間,張小敬沒有時間再等它轉一圈回來了。

  張小敬對此也心知肚明,可他面對靛藍和赤紅雙色,無從下手。他一咬牙,先回刀擋住魚腸的突襲,可也因此錯過了與機樞木台接觸的機會。

  旋轉的地板,穩穩地載著機樞木台,逐漸遠去。

  魚腸沒有作聲,雙眼卻閃動著興奮神色。這一番爭鬥的結果,終於要水落石出。他忽然發現,不殺掉這個傢伙,任由他朝著絕望的深淵滑落,會比殺掉他更解恨。

  可經過這一番纏鬥,魚腸也知道,這傢伙絕不會那麼容易放棄。

  果然,張小敬一見固守的策略失敗,也感受到了時辰的壓力,索性撲了過來。這一次他什麼都不顧了,直沖木台。

  第二十二間燈屋,在高高的天頂亮起。

  張小敬的沖勢如同一頭野豬,對周圍不管不顧。魚腸趁機出手,寒光一閃,割開了他的右邊肋下,飛起一片鮮血。可這個傷勢,絲毫沒有減緩張小敬的速度。

  魚腸再一次出手,這次割傷的是他的左肩。張小敬虎吼一聲,渾身鮮血淋漓地繼續沖著,對身上的傷口置若罔聞。

  魚腸的表情變得僵滯起來,對方升起一股令他無比畏懼的氣勢,這還是生平第一次。魚腸有預感,即使現在割開他的咽喉,對手也會先把自己撕成數塊,然後再死去。

  來自童年陰影的恐慌,油然在他的心頭升起。那還是在他七歲那年,孤身流落在草原上,被一頭受傷的孤狼綴上。一人一狼對峙了半個夜晚,幸虧後來有牧民趕到,打跑了那頭狼。不過它那綠油油的眼神,給魚腸留下了難以忘卻的噩夢印記。

  這噩夢,今天又化身成了張小敬,出現在魚腸面前。魚腸第一次失態,他有強烈的衝動,想要後退躲避。

  他低吼一聲,拼命想要擺脫這些混亂思緒,可張小敬已經接近了。

  魚腸已經不想與張小敬正面對決,他抑制住想要逃走的衝動,飛起一刀,砍斷旁邊的一根黃竹架。沉重的木輪缺少了一個支撐,登時往下沉了幾分,連累正在衝鋒的張小敬身子一歪。魚腸連忙又砍斷了另外一處竹架,木輪又歪倒了幾分。

  張小敬看到眼前的平路,忽然變成了一個傾斜的上坡。他只得掣起鋼刀,加快速度向前奔去。魚腸發狂般舉起刀來,砍斷了第三根支撐。

  嘩啦一下,天樞層的木輪坍塌下去一半,木屑飛濺。張小敬的體力已瀕臨穀底,加上受傷過重,一時控制不了平衡,一路滑跌到木輪邊緣。他想要抓住周圍的東西,可胳膊已是酸疼無力,整個身子一下子滑出半空,只靠一隻手死死摳住邊緣的凹槽。那柄障刀在半空旋了幾個圈子,掉到了燈樓底部的深淵中去。

  與此同時,第二十三間燈屋,點亮。

  魚腸爆發出一陣瘋狂的大笑,他很少如此失態,可今天是個例外。這一場決鬥,終究還是他贏了。張小敬這頭野獸,最終還是被他打敗了。

  他走到木輪邊緣,用皮靴踩住張小敬的五個指頭,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張小敬的身體無助地在半空晃動,面色猙獰,始終不肯鬆開指頭。

  「到頭來,你誰也保不住。」

  魚腸俯視著這個手下敗將,他現在可以輕易殺死張小敬,可卻突然改變了主意。

  剛才張小敬的瘋狂,讓他感受到了恐懼。單純殺死這個渾蛋,已不足以洗刷這種屈辱。只有讓這個仇敵在絕望和痛苦的情緒中煎熬良久,然後死去,才會讓心中的憤怒平息。

  他不再繼續蹍壓張小敬的手指,而是指了指那個機樞木台,走過去。張小敬吼道:「你來殺我好了!不要去扳動機關!」

  魚腸側耳傾聽,腳步放慢,這哀鳴比教坊的曲子還好聽,他要好好享受這一過程。張小敬單手摳住凹槽,雙目充血,聲音嘶啞如破鑼:「不要扳動,你會後悔的!」

  在這聲聲的吼叫中,魚腸慢慢地踏到木台之上。伸出手握住兩條長柄,仰起頭來,向天頂望去。

  最後一間「明理」燈屋,點亮。

  太上玄元燈樓上的二十四間燈屋,至此終於全數點燃。二十四團璀璨的巨大燈火,在夜幕映襯下宛若星宿下凡。

  它們以沛然莫禦的恢宏氣勢次第旋轉著,在半空構成了一個明亮而渾圓的輪回軌跡,居高臨下睥睨著長安城的一百零八坊。屋中燈俑個個寶相莊嚴,仿佛眾妙之門皆從此開。

  在這座燈樓的頂端,有十幾根極長的麻繩向不同方向斜扯,懸吊半空,繩上掛滿了各色薄紗和彩旗。燈沒亮時,這些裝飾毫不起眼。此時燈屋齊亮,這些薄紗撲簌簌地一起抖動,把燈光濾成緋紅、葡萄紫、翠芽綠、石赭黃等多彩光色,把燈樓內外都籠罩在一片迷離奇妙的彩影之中,有如仙家幻境。

  無論是升鬥小民還是天潢貴胄,有幾人曾目睹神仙臨凡?而今天,每一個人的夢想都變成了眼前的實景,這是值得談論許多年的經歷。驚濤駭浪般的歡呼聲,從四面八方拍擊而來。興慶宮內外早已準備好的樂班,開始齊奏《上仙遊》。長安城的上元節的歡慶,達到了最高潮。

  魚腸看了張小敬一眼,有意側過身子去,讓他能看清楚自己的動作。手腕一用力,將那赤紅色的長柄推至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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