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長安十二時辰 | 上頁 下頁
一四三


  無論是人還是馬,都感應到了,有微微的轟轟聲從遠處傳來,隨之而至的還有腳下不安的震顫。儘管在這個位置,北方的視野全被樂游原擋住,可李泌知道,一定是太上玄元燈樓出事了。

  太上玄元燈樓的二十四個燈屋,主要分成三塊:燈燭部、燈俑部以及機關部。機關部深藏在燈屋底層,外用木皮、綢緞遮擋,裡面是牽動燈俑的勾杆所在,百齒咬合,是毛順大師的不傳之秘。

  當魚腸推動木臺上的赤紅長柄後,層層傳力,刹那便傳到二十四間燈屋的機關部內。一個銅棘輪突然哢嗒一聲,與鄰近的麒麟臂錯扣一齒。這個小小的錯位,讓一枚燃燭滑到麒麟臂的正下方,熾熱的火苗,恰好撩到裸露在外的油撚子。

  油撚子呼啦一下燃燒起來,它的長度只有數寸,火星很快便鑽入麒麟臂內部,一路朝著內囊燒去。

  燈樓上的巨輪依然在隆隆地轉動著,光芒莊嚴,熠熠生輝,此時的長安城中沒有比它更為奪目的建築。圍觀者們如癡如醉,沉浸在這玄妙的氛圍中不能自拔。

  數十個彈指之後,「武威」燈屋的下部爆出一點極其耀眼的火花。在驚雷聲中,火花先化為一團赤色花心,又迅速聚集成一簇花蕊。然後花蕊迅速向四周舒張,伸展成一片片躍動的流火花瓣。遠遠望去,就像是一朵牡丹怒放的速度放快了幾十倍,瞬間就把整個燈俑佈景吞噬。

  沒有一個觀眾意識到這是個意外,他們都認為這是演出的一部分,拼命喝彩,興奮得幾乎發了狂。

  太上玄元燈樓沒有讓他們失望。沒過多久,其他燈屋的火色牡丹也次第綻放,一個接連一個,花團錦簇,絢爛至極,整個夜空為之一亮。那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接二連三,好似雷公用羯鼓敲起了快調。

  這一連串強烈爆炸在周圍掀起了一場颶風。樂班的演奏戛然而止,勤政務本樓上響起一連串驚呼,許多站得離欄杆太近的官員、僕役被掀翻在地,現場一片狼狽。興慶宮廣場上的百姓也被震倒了不少,引起了小面積的混亂。不過這仍舊沒引起大眾的警惕,更多的人哈哈大笑,饒有興趣地期待著接下來的噱頭。

  最初的爆發結束後,燈屋群變成了二十四具巨大的火炬,熊熊地燃燒起來,讓興慶宮前亮若白晝。幾十個燈俑置身於烈焰之中,面目彩漆迅速剝落,四肢焦枯,有火舌從身體縫隙中噴湧而出,可它們仍舊一板一眼地動作著,畫面妖冶而詭異。如果晁分在場,大概會喜歡這地獄般的景象吧。

  在燈樓內部,魚腸得意地注視向張小敬,欣賞著那個幾乎跌落深淵的可憐蟲。他已經啟動了機關,儀式已經完成,距離闕勒霍多徹底復活只剩下幾十個彈指的時間。

  燈屋裡隱藏的那些猛火雷,都是經過精心調整,爆發還在其次,主要還是助燃。現在二十四道騰騰的熱力從四面八方籠罩在天樞周圍,天樞還在轉動,就如同一隻在烤架上緩緩翻轉的羊羔。當溫度上升到足夠高後,天樞體內隱藏的大猛火雷就會劇烈爆發。到那時候,方圓數裡都會化為焦土。

  而那個可憐蟲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無力阻止。

  魚腸很高興,他極少這麼赤裸裸地流露出情緒,他甚至捨不得殺掉張小敬了。那傢伙的臉上浮現出的那種絕望,實在太美了,如同一甕醇厚的新豐美酒倒入口中,真想多欣賞一會兒。

  可惜這個心願,註定不能實現。啟動完機關,他和蕭規之間便兩不相欠。接下來,他得趕在爆發之前,迅速離開燈樓,還有一筆賬要跟蕭規那渾蛋算。

  至於張小敬,就讓他和燈樓一起被闕勒霍多吞掉吧。

  魚腸一邊這麼盤算,一邊邁步準備踏下木台。他的腳底板還沒離開地面,忽然感覺到腳心一陣灼熱。魚腸低下頭想看個究竟,先是一道豔麗的光芒映入他的雙眼,然後火焰自下而上炸裂而起,瞬間把他全身籠罩。

  張小敬攀在木輪邊緣,眼看著魚腸化為一根人形火炬,被強烈的衝擊拋至半空,然後畫過一道明亮的軌跡,朝著燈樓底部的黑暗跌落下去。

  蕭規說過,不會容這個殺手活下去。張小敬以為他會在撤退路線上動手腳,沒想到居然這麼簡單粗暴。木台之下,應該也埋著一枚猛火雷。魚腸啟動的機關,不止讓二十四個燈屋驚醒,也引爆了自己腳下的這枚猛火雷。他親手把自己送上了絕路。

  整個身子懸吊在木輪下方的張小敬,幸運地躲開了大部分衝擊波。他顧不得感慨,咬緊牙關,在手臂肌肉痙攣之前勉強翻回木輪。

  此時二十四個熊熊燃燒的火團環伺于四周,如同二十四個太陽同時升起,讓燈樓裡亮得嚇人。張小敬可以清楚地看到樓內的每一處細節。青色與赤色的火焰順著旋臂擴散到燈樓內部,像是一群高舉號旗的傳令兵,所到之處,無論蒙皮、支架、懸橋、聯繩還是木輪,都紛紛響應號召,揚起朱雀旌旗。

  沒過多久,整個燈樓內外都開滿了朱紅色的牡丹,它們簇擁在天樞四周,火苗躍動,跳著渾脫舞步,配合著畢畢剝剝的聲音,等待著最終的綻放。

  張小敬頹然靠坐在方台旁,注視著四周越發興盛的火獄,內心陷入無比的絕望與痛苦。

  他披荊斬棘、歷經無數波折,終於沖到了闕勒霍多的身旁。可是,這已經到了極限,再無法靠近一步。一切努力,終究無法阻止這一個災難的發生,他倒在了距離成功最近的地方。只差一點,但這一點,卻是天塹般的區隔。

  天樞莊嚴地轉動著,在大火中巋然不動,柱頂指向天空的北極方向,正所謂「天運無窮,三光迭耀,而極星不移」。可張小敬知道,在大火的燒灼之下,樞中內藏的猛火雷已經蘇醒,它隨時可能爆發,給長安城帶來無可挽回的重創。

  這是多麼殘忍的事,讓一個失去希望的拯救者,眼睜睜看著這一切邁向無盡深淵。張小敬不是輕易放棄的性子,可到了這時候,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消弭這個災難。

  這一次,他真的已是窮途末路。

  二十四個燈屋相繼爆燃時,元載恰好率眾離開太上玄元燈樓的警戒範圍,朝外頭匆匆而去。

  爆炸所釋放出來的衝擊波,就像是一把無形的鐮刀橫掃過草地。元載只覺得後背被巨力一推,咣當一聲被掀翻在地,摔了個眼冒金星。周圍的龍武軍和旅賁軍士兵也紛紛倒地,有離燈樓近的倒楣鬼發出慘叫,抱著腿在地上打滾。

  元載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耳朵被爆炸聲震得嗡嗡直響。他連滾帶爬地又向前跑出幾十步,直到沖到一堵矮牆後頭,背靠牆壁,才覺得足夠安全。元載喘著粗氣,寬闊額頭上滲出涔涔冷汗。

  他的心中一陣後怕,剛才若不是當機立斷,命令所有人立刻退出,現在可能就被炸死或燒死在燈樓裡了。

  那些愚蠢的觀燈百姓不知厲害,還在遠處歡呼。元載再次仰起頭,看到整個燈樓都在火焰中變得耀眼起來,二十四團騰騰怒焰,把天空燎燒成一片赤紅。這絕對不是設計好的噱頭,再精巧的工匠,也不會把主體結構一把火燒掉。那火焰都已經蔓延到旋臂了,絕對是事故,而且是存心的事故!

  這就是張小敬說的猛火雷吧?

  一想到這個名字,元載的腦袋又疼了起來。他明明看見,張小敬把一枚猛火雷往轉機裡塞,這不明擺著是要幹壞事嗎?現在陰謀終於得逞,燈樓終於被炸,無論怎麼看,整件事都是張小敬幹的。可元載始終想不明白,張小敬的太多行為充滿矛盾,他最後從頂閣沖入燈樓時,還特意叮囑要元載他們去發出警告,又有哪個反派會這麼好心?

  元載搖搖頭,試圖把這些疑問甩出腦子去。剛才是不是被那些爆炸聲給震傻了?張小敬如何,跟我有什麼關係?現在證據確鑿,所有的罪責有人擔著,幹嗎還要多費力氣?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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